可憐的馬斯卡尼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肖復興【明心網】第一次聽《鄉村騎士》的村民合唱和間奏曲,我便立刻被吸引住了。合唱曲的明快,間奏曲的婉約,都那樣長久在我的心頭共鳴。尤其是間奏曲格外甜美,明顯西西裏民歌曲調,起初的弦樂如潺潺溪水,漸漸加入的豎琴等的彈撥,宛若溪水在晶亮的鵝卵石上跳躍,陽光在它們身上一閃一閃的,猶如小精靈一般款款飛舞,讓人沈浸在恬靜的夢境中。兩支曲子加起來才短短15分鐘,真覺得太短,余音裊裊,那旋律總像難以消逝而不絕如縷。
這是馬斯卡尼的樂曲,只是不知馬斯卡尼究竟是怎樣一位音樂家。我盡可能找到他的傳記資料,當然我企盼著他的人生道路能如勃拉姆斯或者如威爾第,哪怕如普契尼,讓人低回長吟,讓人無限緬懷,讓人悠悠悵惘……我卻是實在沒有想到,正如推門本想走進披戴新婚白紗的教堂,卻一下跌入濃煙滾滾的火葬場。
這位面包師的兒子,26歲創作了《鄉村騎士》這部歌劇而一舉成名,轟動整個歐洲,使他成為意大利著名的音樂家。這位比普契尼小5歲的年輕人,這部成名作卻比普契尼的第一部成名作《曼儂•列斯科》早4年。他一下子聲譽鵲起,不僅擔任了羅西尼音樂學院的院長(當時才32歲),而且周遊世界,指揮演出他的《鄉村騎士》。僅憑這一部《鄉村騎士》,他本可以成為一個好音樂家。他卻沒有,他卻成為了一名法西斯的忠實信徒。在甚囂塵上的法西斯統治的日子裏,他成為一只搖尾乞憐的哈巴狗。他難以禁住誘惑,難以抵抗壓力,難以挨住寂寞,竟在他68歲的高齡時,還可憐巴巴為討好墨索裏尼寫了一出歌劇《尼祿》。一時的風沙漫天遮住了他的眼,銹蝕了他的心,他不知道終有塵埃落地的那一天;雲開日朗時,他會被剝得一絲不掛而在眾目睽睽之下。
怎麼能想象,一個靈魂卑汙的人如何寫出甜美抒情的《鄉村騎士》!我很難將那間奏曲與一名法西斯主義者聯系在一起。
和他同時代的意大利音樂家都與他斷絕了交往,如年輕於他4歲的托斯卡尼尼。在同樣的壓力誘惑之下,托斯卡尼尼沒有躬下硬直的腰,沒有低下高貴的頭。當他指揮《圖蘭多特》首演之際,墨索裏尼要來觀看,並提出要在《圖蘭多特》演出之前高奏《青年進行曲》,托說:“可以,不過先決條件是另請一位指揮!”無論眾人如何勸說,托寸步不讓:“如果非要我指揮《青年進行曲》,我只好辭職!”如果,墨索裏尼只好沒來。當然,托斯卡尼尼贏得掌聲,同時也贏得法西斯匪徒的痛打,以至上了黑名單,全家護照被吊銷而被迫流亡國外。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奧地利政府邀請他到薩爾茨堡音樂節擔任指揮,他拒絕了這一盛情邀請,原因在於音樂節上有同馬斯卡尼一樣在法西斯面前軟骨頭的音樂家富爾特文格勒和卡拉揚。托斯卡尼尼說:“我不想和富爾特文格勒和馮•卡拉揚接觸,他們無疑是傑出的音樂家,但他們曾為希特勒和納粹分子效勞。”可以說,托斯卡尼尼與他們軒輊分明,不共戴天。他同時還講過這樣的話:“在作為音樂家的富爾特文格勒面前,我脫帽致敬。但是,在作為普通人的富爾特文格勒面前,我要戴上兩頂帽子。”
同樣在馬斯卡尼面前,普通人也必然如托斯卡尼尼一樣要戴上兩頂帽了。普通人難有音樂那一份天才,卻擁有著他所不能具有的骨氣、良心和忍耐。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僅僅3個月,馬斯卡尼在羅馬一家旅館裏抑郁而死。他聲名狼籍,死得孤零蒼涼,無人知曉。人們正在歡慶反法西斯的勝利,誰還顧得上一個臣服墨索裏尼的82歲老頭的死?淡忘,是百姓良知對其人的態度與表現。對掌聲、鮮花、大幅照片、報紙上赫然的標題、崇拜者的追逐、雨點似的吻、如花盛開的簽名、如蠅逐臭的采訪……簇擁著、包圍著、嬌縱慣的名人來說,這種淡忘無異於一種最犀利、最殘酷的懲罰。
人們卻記住了托斯卡尼尼,歡迎他重返故國意大利。
馬斯卡尼孤零零死在羅馬旅館的情景,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畫,總在我的面前浮動。重新聽他的間奏曲,總使我想起許多真正可以稱之為音樂家的死,給予人們的震動是什麼樣,人們對他們又是如何表達情意的。真是人眼如鏡,人情如水,人心如秤。對比的鮮明,如霄壤之別卻渾然天成。威爾第墓葬時,900人高唱他的《納布科》歌劇中的合唱曲《思念》,米蘭街頭有20萬群眾為他垂首致哀。德沃夏克逝世後,人們聚集在他生前工作過的布拉格歌劇院的走廊下,唱著他的《愛德納安魂曲》。勃拉姆斯逝世時,人們紛紛湧向維也納,浩浩蕩蕩的隊伍擁塞了街道,他的故鄉漢堡港內停泊的所有船只都下半旗為他志哀……這真是一幅幅色彩濃重的油畫;對比孤寂冷清死在旅館而無人知曉的馬斯卡尼,也算是世事洞明、蒼天有眼吧。人死後如果真的有靈魂的話,馬斯卡尼的靈魂會飄向何方?
如今,人們依然記住威爾第、勃拉姆斯、德沃夏克、托斯卡尼尼……一大批傑出的音樂家,誰還記得住馬斯卡尼?他的歌劇《鄉村騎士》今日已很少有人演出,只是他為歌劇寫的村民合唱曲和間奏曲,被世界一些管弦樂團和通俗樂隊間或演奏著。那畢竟是他26歲時的純情與甜美,哪怕暫短如雨後的虹霓。想來世界和世人還是公平的。
發稿:2003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