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新生11月4日訊】 我與寺廟關系密切。兒時在鄉間與寺廟的因緣已在文章中寫過,到了上海,住在玉佛寺腳下,上大學靠近靜安寺,後來又長期依傍著龍華寺,至於四處旅行,更無法割舍各個寺廟。永遠是香火鼎盛,經誦悠揚,一腳踏入便是莊嚴佛門,至善境界。但是恕我不敬,我太熟悉當今的多數朝佛者了,他們來到寺廟,大多是來祈求。祈求世間和平、眾生安康嗎?不,他們的目的非常具體,只求自己和親屬招財、晉升、出國、祛病、免災。他們與其他朝佛者爭搶著香臺和蒲團,試圖把有限的福分從別人手裏爭搶過來。他們擡頭仰視佛像,一個勁地默念:看到我了吧?記住我的要求了吧?
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一位到處拜佛的長輩親戚:“您確實相信菩薩能洞察一切?”
他說:“當然。”
我說:“那菩薩一眼就洞察了您的利己目的,能不生氣?”
他驚慌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又問:“菩薩應該是公正的吧?”
他說:“唔。”
我說:“如果菩薩對寺廟外面天天忙於勞作的眾生不理不睬,只照顧幾個有空來拜了幾拜的人,那怎麼說得上公正?”
玩笑歸玩笑,但人們對佛教和其它宗教的誤會確實太大了,大到真會讓這些宗教的創始人驚詫莫名。中國本來就缺少宗教精神,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又都裹卷到了利己主義的漩渦裏。前兩年有人告訴我,他們單位有人在傳揚一種新的宗教派別,幾位同事剛一參加就宣稱,他們正在修煉金剛不壞之身,待到世界末日,地球上剩下的只是他們一群。當時我就想,他們這個宗教派別雖然也不做什麼壞事,但教徒們內心企盼的卻是世界末日,這在總體上是個惡念。這樣的惡念硬要與信仰聯在一起,真是罪過。
多年來每次參與人山人海的佛教盛會,心裏總產生深深的憂慮。這麼多長途而來的朝拜者,帶著現實生活中的苦厄困頓來到這裏,很想獲得一種精神救助,結果他們帶走的並不是精神,而只是一些私利的安慰。文化人對之大多不屑一顧,而文化本身又張羅不起這樣盛大的儀式,這兩廂失落實在讓人感嘆。
佛教的主旨是善良,而佛教中的善,並不尋找起始原因,也不追求具體結果。這一點與西方宗教十分接近,誠如列夫·托爾斯泰在闡述西方宗教精神時所說:
如果“善”有原因,它就不再是“善”;如果“善”有它的結果,那也不能稱為“善”。善是超乎因果聯系的東西。
這使我回想起經歷過的一件事。做學生時到鄉間勞動,一位同學看到河邊一個老太太艱於行走,差點失腳落水,便去攙扶,但他很快受到指責,因為這個老太太的階級成分是地主。這件事情後來還作為一個教訓上了簡報,說不諳世事的青年學生需要補上階級鬥爭這一課。當時同學們就納悶:如果早就知道這個老太太是地主,難道一群年輕人就應該笑嘻嘻地看著她落水?如果她不是地主,等調查回來再去攙扶,那還來得及嗎?這樣的事現在看來已很荒唐,但人們只覺得荒唐在階級鬥爭,而很少想到正是各種自以為嚴謹的理由追索,掩埋了善良。上文提到的數百人在街頭目睹暴行而袖手旁觀的醜事,有一半也是在期待理由,與不拔箭而要調查射箭人,不救人而要弄清階級成分,一脈相承。
精神無形無質,沒有構建極易流散。精神構建又不能成為社會事功的暫時附從,而應該是一座獨立的聖殿。只有在這樣的聖殿中,善良才能保持自己生生不息、彌久彌新的地位。絕大多數人都有善的天性,每個社會都有大量的善人善行,但是如果沒有精神構建,這一切就會像荒山中的香花,汙淖中的嘉禾,不成氣候,難於收獲,連它們自己也無法確認自己的價值。
因此,善良的人們或遲或早總會對精神構建產生某種企盼。即便他們未必信奉哪種宗教,耳邊也時時會有晨鐘暮鼓在鳴響。
發稿:2002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