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天堂──文革懺悔錄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範學德十多年前初進教堂,我最討厭聽到的一個詞就是天堂。心想,這都是什麼年代了,還說什麼天堂,說什麼信耶穌的人死後進天堂,這不是蒙騙人嗎?雖然自己在青少年時被蒙蔽被欺騙了,但"蒙蔽欺騙"這個詞也是那些年中自己使用最多的名詞之一,特別是在批判所謂的階級敵人時,自己經常會大聲宣布,你們想蒙蔽欺騙我們革命的紅衛兵小將,那是癡心夢想,白日做夢!
哪裏想到,那麼自信自己絕對不會被自己所最恨的階級敵人所蒙蔽欺騙的我,竟然被自己最愛的偉大領袖蒙蔽欺騙得一塌糊塗。
文革結束後,我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可千萬別再上當受騙了。
所以,一聽到牧師在教堂中講天堂,我不自覺地就會冒出來這樣想法,又在騙人了。還騙得這麼真誠,滑稽,要不是出於禮貌,再加上教堂中的嚴肅氣氛,我真的就想哈哈大笑了。
但和這些牧師、神學生、基督徒接觸之後,我發現他們都是很真誠的,不是騙子。也沒有騙我的必要,於是我就認為,他們不是存心騙人,只是被人騙了。
後來去了教會的查經班,自己也讀了點聖經,我就明白了,原來他們都是被聖經騙了,被耶穌騙了。
天堂一說,不是基督徒自己杜撰的,而是從聖經中來的,並且有耶穌死後復活為證,並且世界上有許多的人信有天堂,也有地獄。當我仔細思考天堂的問題時,我就有一點前怕了,怕的是萬一真的有天堂,那我不信上帝,將來就會......
再往下面我就不願意去想了。
不願意想了不等於這個事對我沒有影響。我只是竭力去從反面想,想證明天堂的存在是十分荒謬的,我曾經微笑著對基督徒說:好啊,你們去天堂,我去地獄。我在地獄裏天天大哭大叫,我就不信你在天天裏能舒舒服服地呆著。
可玩笑歸玩笑,這天堂到底有沒有,的確令我有時有點不安。
那時我也知道了,聖經中有整整一卷書,名字叫〈啟示錄〉,就是專門就講這世界終了時所發生的事情。但對這本書,我總覺得它實在太玄了,翻了幾次,都沒能夠堅持從頭到尾讀完一遍,只是對其中的有些話印象深刻,像"看哪!我必快來。賞罰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報應他。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嘎;我是首先的,我是未後的;我是初,我是終。"這話挺有氣勢的,這是我讀後的第一感覺。
靜下心來想,自己就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只有基督徒才相信天堂。許多人都信,當然,有人用的是另外的名詞,如極樂世界,等等。這個常識我以前就知道,只是沒有思考過。到了教堂後才問:為什麼有這麼多的人信天堂。問來問去,問到自己頭上了:難道你就不信嗎?那當然了。你從來就不信?對這個再問,我就不願意也沒有勇氣去誠實地回答了。
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可又似乎就發生昨天。
那時我也就五、六歲吧,不知道為什麼,對天堂很著迷,不僅我這樣,我周圍的小朋友也都這樣。我對天堂的想象都是從民間故事中來的,像什麼"天仙配"呵,什麼"大鬧天宮"呵,什麼"寶蓮燈"呵,等等。要是從誰家借到了這方面的小人書,我會看得都忘記了吃飯,非看完不可。
在我們大雜院中,和我年紀一般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有八、九個,我們一起玩遊戲時,其中一個歷久不衰的節目就是在我們院子裏的地上重演天上的故事。
在我那個小腦袋裏,天堂是實實在在的,它坐落在高高的雲彩之上,房子都是大高樓,文雅點叫瓊樓玉宇。許多仙女住在那裏,她們是長生不老的,但長得卻一直年輕漂亮,而天神們則個個神通廣大。當然,最重要的是吃的。在天堂裏,人們天天吃好東西,水果有蘋果、鴨梨、葡萄、香蕉、當然了,還有桃,但一定得是水靈靈的蟠桃。有了這麼多好吃的水果,蔬菜自然就不需要了,但大魚大肉必不可少,什麼豬肉、黃花魚,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而主食呢,除了大米飯和饅頭,就是餃子了。對,天天吃豬肉餡的餃子。
在北京讀研究生時,同寢室的同學來自西北,有一次不知怎麼地,我們就聊到了皇帝的飯食。我說,小時候想,當皇帝可美死了,天天吃餃子。室友說,他聽西北的老農說:他娘的,我要是當了皇帝,天天吃羊肉泡饃。
我們倆都笑了。
笑歸笑,但那心酸卻是笑聲沖淡不了的。我所向往的天堂,小得可憐。它不過是一個人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大飯廳而已。
對民間傳說中的天堂,我有一點不大明白,那麼好的地方,為什麼仙女還不願意住,要下凡到人間來。想了好久沒得出準確答案,後來想,也許是那裏人少,太悶了。
從上小學開始,這一套天堂夢就被粉碎了,什麼天堂,神話而已。
但我沒有自覺到,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渴望天堂、向往天堂的。只是此時的天堂已經從天上來到了人間,從未來進入了現在:它,就是共產主義社會。
共產主義是天堂,這個口號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奠定了我的理想。
七三年前後看到了一本〈紅旗歌謠〉,收集了五八年大躍進時老百姓創作的一些所謂新詩歌。記得有的歌謠說: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有的更把它簡單化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在物質生活方面,我想象的天堂,就是如此。
但最重要的是:在我高高舉起的共產主義的旗幟上,寫著的實際上只有兩個大字:平等。
大概是從七、八歲開始,平等二字對我就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那原因很簡單,就因為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
準確講,我應當被稱為工人和農民的兒子,因為父親是工人,母親是農民。五八年大躍進以前,母親本來也是城裏人的市民戶口。但是,當時一大家子人,五個孩子,一個比一個能吃,糧食不夠吃不算,菜就更不夠吃了,沒錢買。母親一狠心,就放棄了城市戶口,加入了鳳城鎮人民公社園藝五大隊。於是分到了一小塊地,是生產隊分下來的由我們自己家耕種的,叫"自留地"。有了它,一家人的菜一年到頭就不用到外面去買了。這當然不是說我們想吃多少菜就有多少菜,而是說省著點吃,總有點菜吃。
我母親是帶著我和我弟弟加入生產隊的。所以,我就成了農民。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很大,讓我老是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頭,既不是因為長得難看,也不是因為我腦子笨,就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長大了也得當農民,除非能參軍,並被提拔個排長、連長的;或者考上大學。要不,按照社員們的講法,你就一輩子也崩想蹦出去了。用城裏人瞧不起的口吻來說,你是鄉下人。更簡單地說,是種地的。
種地的人不被當成人,或者說得輕一點,是下等人,這一點,我感受得很清楚。就拿我們家來說,戶口本上寫的是一家人,但糧食本上就沒有我媽媽、我和我弟弟的名字,只有城裏人才由國家供應糧食。城裏人一個月一人總會供應兩、三斤白面,四、五斤大米,但農民就沒有。只有過年過節時,才給一點。可一年到頭,才有一個春節。
再大了一點,從書籍和報紙中我被告訴了,這是由於社會主義社會還存在"三大差別":即工農差別、城鄉差別、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所以,在我的字典中,平等,這就是徹底鏟除"三大差別",說白了,就是我長大了可以當個工人。那時,我還不會像生產隊裏的小青年想得那麼遠,想找個城裏姑娘作媳婦,當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最吸引我的就是打倒一切特權階級,破除一切特權。小時候以為,領導我們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幹部們,都是和我們一樣同甘共苦、吃苦在前,享受在後的,就像報紙上宣傳的那樣,是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的,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是人民的公仆,等等。但從報紙上、廣播中和批判鬥爭大會上揭發出來的種種事實來看,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已經腐敗了,墮落了。
我最痛恨的,就是他們帶領我們打倒了地主資產階級,但他們所過的生活,正是地主資本家的生活(其實地主資產階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生活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那時還沒有行得好─開小轎車的想像力)。我老琢磨,你們怎麼能那麼快就忘本了呢?你們沒參加革命前,不也是農民嘛,為什麼進了城,當了大官,就把你們的父老鄉親忘得乾乾凈凈了呢?
我不明白。
但我堅信,只要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打倒了這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堅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就一定能建立一個美好的新社會,一個人人平等、想吃什麼就能吃上什麼的新社會。
我是一九七二年底中學畢業的。那時,城裏人的孩子也下鄉當農民了,這樣,雖然我也回到自己的生產隊勞動,但心理還是比較平衡的,大家都是農民了。就是你們將來能返回城裏作工人,我也不太在乎了。因為我有了一個美好的理想,這個理想就是響應毛澤東的號召:農業學大寨。我要帶領社員們像大寨人那樣,戰天鬥地,改變我們家鄉的面貌,把它建設成社會主義的新農村。
心中還有的潛臺詞是:非幹出個模樣給他們看看,別叫他們城裏人敲不起。
我乾得很起勁,很快就當上了生產隊的隊長。
為了幫助社員們提高文化水平,我晚上還給他們瓣夜校,學習文化歷史知識。當然了,那時的歷史知識,也大都被扭曲了。但我還是希望我的農民兄弟能多一定文化,別老是被城裏人嘲笑我們沒文化。但那些老實巴交的叔叔,大嬸暗地裏卻對我說:你倒是費這個力乾什麼。什麼人什麼命。我們這輩子命中就註定種地了,學什麼也沒有用。還有的對我說:孩子,你和我們不一樣。你不是這裏人。我們就是怎麼撲騰,也撲騰不到哪裏去了。可你翅膀一硬了,就要飛了。說,咱們隊裏這個池子小,養不下你這條大魚。
我挺難過的,心想,你他不理解我呢。我真是渴望和你們一起改變家鄉的面目,把它變成人間樂園。
下鄉不久,就有當兵的機會,但我拒絕了,我向征兵的幹部表示:我要一輩子戰鬥在農村這個廣闊天地。一年後,我又有了被上調到省城作幹部的機會,我又推辭了,理由還是一樣。
又一年後,我所在的丹東市按照上面的指示,把原來的幾個中等專業學校和研究所合並到一起,瓣起了一所"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是為"社會主義新生事物"。市"革命委員會"點名抽調我到那裏的政治系工作,作教師,雖然我只是個中學畢業生。鎮黨委書記找我談話,問我的態度,我還是希望留在農村。但書記說:學德同志,我們理解你的心情,這裏的工作也很需要你,但為了支持"社會主義新生事物",黨委同意上面的決定,將你調到新的工作崗位去為黨繼續工作。
我服從了組織的決定,於七五年初到"丹東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政治系教書。從這以後,我就永遠離開了農村。
這些年我經常想,文化大革命為什麼能發動起來?為什麼那麼多的人忘我地投入到了這一場浩劫之中?僅僅用邪惡來解釋是遠遠不夠的。當年,有許多人,特別是年輕人,他們和自己一樣,最初,都是抱著一顆純潔的心參加這場政治運動的。他們和我一樣,都有一個夢,就是要在人間建立起天堂。
正應了西方的一句古諺:善良的願望常常把人引導到地獄中去。正是要在人間建立起天堂的崇高願望,將人間活活折騰成了一個地獄。
難道不是這樣嗎?自己在生產隊所教的夜校時所使用的課本,包含了多少謬誤啊,但我以為是真理,要用它們來提高社員的階級覺悟。為了造地,我帶領社員們將不到一個球場一半大的那麼個亂石崗,翻了又翻,叫社員們挑一擔又一擔的好土把它填上,但填好了之後,地滲水,種不活菜,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勞動力。還有,在教書中,我向同學描述共產主義是如何如何地好,在他們心中喚起對人間天堂的渴望,並把資本主義社會描繪成一片黑暗。
這一切,都是在為了建設人間天堂的名義下進行的。
在人間建立起天堂有什麼不好?我曾經問過自己,但不得其解。現在我看到了問題的癥結:不是那個夢不好,而是我們人不好,我們是罪人。一群罪人在一起,不必特別努力,自然會造成地獄。至於天堂,別說人建設不了,就是為要建設一個什麼樣的天堂,人也會永遠爭論不休,並為此而兵仞相見、血流成河。這乃是本性使然。由此,才有了許多的烏托邦,也才有了這許多的烏托邦一個個地破產。
雖然無數的烏托邦都破產了,但為什麼還有人(甚至是不信上帝的人)仍然摯著於人間天堂的夢想呢?這是不是像先聖所說的那樣,這一夢想正表明了,人是曾經在天堂中居住過的,墮落的人,是從天堂那裏墮落下來的。
聖經中正是這樣講的,伊甸園,被稱為樂園。
但是,從亞當起,人就被逐出了樂園。這固然是悲劇,但不是最大的悲劇。最大的悲劇是上帝賜給人真正的樂園,但我們卻不接受。反而要創造自己的樂園。
於是,流浪就成了我們的命運,也是命運對我們的詛咒。
人為什麼拒絕真正的天堂呢?這是個問題。
發稿:2002年10月20日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