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國隨筆 -- 現代駱駝祥子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我相信駱駝祥子在中國的知名度僅次於阿Q兄弟。祥子那風霜鏤刻的表情和彎曲的背影是一幅黑色沈沈的剪影印在我的記憶深處,某種程度上,祥子成了“苦出身”的代名詞。我逗留北京時,在外企工作的妹妹告訴我回去後不用擔心交通不方便,到處都是黃包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而且非常便宜,老太太們買菜都坐黃包車來回。我想象不出滿街黃包車的情形,莫非老北京來了個時間和空間上的位移?更想象不出黃包車長什麼樣子,就像電影中的道具嗎?車夫又是什麼樣子?像祥子嗎?
我妹妹說的確實一點都不誇張.我家離城中心挺遠,附近連個商場都沒有,就是這樣安安靜靜的居民區,我出門走了幾步就看見停在路邊的黃包車,而且有好幾輛。
車子外形和老舍小說裏拖鬥狀黃包車有些差距,方頭方腦的,座位是一塊包著皮革的窄板,鬥蓬也不是黃色的,而是深紫色,除非色盲才稱之為“黃”包車,但它就叫做黃包車,可見人們對於解放前的人力車溫故而知新。但叫我費解的是,管理部門幹嘛要把鬥蓬的顏色統一成深紫,黃色顯然醒目得多,紐約街頭的出租車和北京著名的“面的”都是黃色的。我不清楚這裏是否蘊藏著一份苦心——不願意讓公眾聯想起“黃包車”來?
等候在路旁的黃包車分兩種,一種是人力的,另一種則是電動的,車廂則是一模一樣。我妹妹這個資深黃包車乘客告訴我,坐人力的比坐電動的要舒服,因為電動的顛得厲害,但價錢相同。每個人頭一塊五,如果有幾個人上車則最多收費三塊。車廂很窄,像我這種苗條形的如果緊密團結在一起勉強可以坐三個,所以我覺得這個價錢定得頗具商業策略,大有“X.99”美元的神韻。
實踐證明我的猜測是錯誤的。
我正在聽我妹妹侃黃包車經,就見一家五口一古腦兒地塞進了一輛車。我驚訝得合不攏嘴,這是何等高明的裝載作業呀!作業過程如此:兩大人從兩側包抄而上,在窄板上坐定,然後各翹起二郎腿——非為瀟灑之故也,為的是節省兩條腿的空間,然後第三個人便見縫插針在大腿形成的峭壁之間,這樣座位被寸板必爭地占滿了,怎麼辦?坐在座位兩頭的大人朝下一招手,於是那兩個嗷嗷待位的半大孩子身輕如燕地竄上踏腳板,坐在那兩個大人的腿上,齊活兒了!好一幅溫馨的“大團圓”畫面!殘忍的是,他們挑了輛人力車!這就不是小資情調的問題了,就算電動的真的顛,五個人鎮在上面,車子沒趴下已屬特殊材料制成的,還能“屁顛屁顛”的?我感覺他們好像成心要掂量掂量車夫有多大力氣似的。
據我所知,老舍先生絕沒有讓祥子一次拉三個人以上(我印象中祥子最多的乘客只有一對抱著幼兒的夫婦),幸福的祥子啊!
那個車夫沒有絲毫的不高興,相反他臉上甚至有一絲傲視同儕的得意。扭轉車把時,他齜牙咧嘴,黝黑的手背上粗大的筋脈像蚯蚓在皮膚下蠕動。當那個翹著腿的男人經過我身邊時,我忍不住罵了句粗話。
車夫弓著背,頭不時一沈一仰,雙腳緩慢地蹬著……我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心裏很難受,我想起了駱駝。
另外那兩個車夫堆著滿臉的笑熱情地招呼我們上車。我妹妹發揚風格主動提出讓我和弟弟坐人力的,她和男朋友坐“顛”動的。踏上車時,我突然膽怯了,收回腳,對妹妹他們說,反正不遠,我們走著去就行,我還想看看街景呢。我實在想象不出我將以什麼樣的姿勢坐在那塊窄窄的木板上?我將以什麼樣的語氣吩咐車夫何去何從?
我們離開時,我清楚地聽見那本為兩個競爭對手的車夫口徑一致、生動活潑地嘲笑著我這個小氣鬼。
我妹妹開導我說她一開始也不好意思,有剝削勞動人民的感覺,但一坐上去很快也就習慣了,其實坐車才等於幫他們忙,要不然他們吃飽了沒事幹拉車轉圈玩呀?
這個淺顯的道理我懂,問題僅僅是心中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我們走了不一會,又看到前面三五成群的黃包車。妹妹在後面推了一把,於是我踏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其實一坐上去,並沒有什麼姿勢不姿勢的問題,布簾子一放下來,我是乘客,而不是看客了。弟弟問我感覺如何,我說有“打道回府”的那點遺風古韻。
聽口音車夫是本地人,而且像個工人階級,我問他一天可以掙多少錢,他說去年有時侯一天能拉到五六十塊,現在黃包車太多了,能有一半就不錯了。
我毛估一下即使如此他一月也可掙一千左右,比工廠的平均工資高出一大截,不知道小康的月入應該是多少?踩黃包車當然累,可為了生活有什麼辦法呢?想當年我老人家在中餐館做“維特”,腿力和臂力得到了系統的鍛煉,大部分留學生都眼熟的大托盤我托得出神入化,化腐朽為神奇,現在走路健步如飛,如果再多幹兩三年,我就有實力去跑馬拉松了。
我就說你還行啊,一千塊一個月比在廠裏上班強多了。那個車夫百忙之中還回頭瞪了我一眼,說我們也不是每天都跑,還要交管理費,剩下的也就幾百塊。
我沒心沒肺地想:美國沒有免費的午餐,中國估計也沒有,除了提前實現了共產主義那陣子。你幹嗎不多跑幾天呢?我性子直,想到什麼就說了出來。
車夫喘了口氣說,誰不想多跑幾天?交通局規定單數牌照跑單日,雙數跑雙日,違反規定要罰款的,真敢罰呀,一罰就是一百!可是一到晚上,交通局的人下班了,就沒有雙日單日了,大家全都出動了,可是晚上生意本來就不多,這一來就更賺不到錢,有時侯一晚上一個客人都拉不到。
我心裏又飛快地替他算了一筆帳,單日雙日的一整頓他的收入就少了近半,再去掉管理費,小康就變成“我有一個夢”了,更糟的是,他們肯定沒有勞保,生病了怎麼辦?我便覺得他有點傻,把職辭了可真得不償失,顯然犯了“左傾”冒險主義錯誤。我老人家當年不管三七二十一辭掉職,拍拍屁股,象個清官似的到美國來究竟是“左傾”還是“右傾”?這個問題好像得用“歷史觀照未來”或者“未來觀照歷史”的眼光來看,這麼個時間圈套把我徹底搞糊塗了,所以我無法給自己一個“富於深刻洞察力”的定位。但是對眼前這個“奮勇直前”的車夫我看得還是相當清楚的,我就替他可惜說,那你幹嘛把職辭了呀?
車夫再次對我回眸,那匆忙而又震驚的眼神好像看見了一個外星人,我等他回答,但他遲遲沒有開口,看樣子是懶得理我。旁邊的弟弟,這個經常被“馳名中外”蒙得暈頭轉向的小夥子此時表現了深刻的洞察力,對我說,哥哥,別問了,下崗的。
哦,下崗的。難怪黃包車的隊伍不斷成長壯大。我想起在北京時,問過幾個出租車司機,也全都是下崗的,只不過北京作為首都面子和裏子都承受不起像我故鄉這樣普及的黃包車。下崗了開上出租車再就業還算好的,問題是出租車司機不斷增加怎麼辦?有個出租車司機告訴我,他們也分單日雙日,但他們的靈活機動性比黃包車夫差遠了,因為車子是公司的(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轎車的人是不會幹出租的),不是你的幸運日你連車子在哪都不知道,不像黃包車夫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夜幕下混淆單日雙日。我想單日雙日的規定恐怕也非交通管理部門喜聞樂見的,他們也是沒辦法,有朝一日要是施行上午下午制那可就雪上加霜了。
下車時,我讓弟弟給車夫十塊錢,自己則做賊似的先跑掉了,我真不願閱讀那張臉上過度快樂的表情,可是我的耳朵還是聽到了一連串洶湧得語無倫次的感激。
不是說給予比接受快樂嗎?為什麼我快樂不起來?也許我的給予是廉價的,而得到的又是一個人放棄自尊的感激,我承受不起!可是就算我最大限度地給予我又能給予多少呢?退一百步說,我不是個什麼也不是的留學生,而是一個手握勞工分配權的大爺,我又能做什麼?開後門給他一份工作固然不難,難的是其他人怎麼辦?韋唯在"正大綜藝"的舞臺上動聽地唱道“只要人人獻出一點愛”,唱作俱佳——她也因此再不用擔心被歌壇下崗,問題在於你能給下崗職工多大的愛?我只看到逢年過節時電視上作秀式的送溫暖活動。我給十塊錢不用找大概也相當於“送溫暖”,如果被某個“捕捉光明”的記者攝了去,沒準就會炮制出“向夏維東同志學習”的精神文明神話來,那我可就他娘的沒臉見人了!
我在家的兩個星期裏,完全習慣了坐黃包車,只要上街,見車就上,好歹不分,看見電動的就上電動的,看見人力的就上人力的。我為自己最初那點幼稚的憐憫好笑:怕坐人力車累了車夫.如果所有的人都象我這麼富有“同情心”,那麼人力車夫可就給害慘了!但也不能有了這個覺醒就沾沾自喜,專門挑人力車“送溫暖”,那又顧此失彼了:開電動的車夫到底哪裏招你惹你了,你“歧視”人家,不照顧人家生意?就算人家出的力小些,可是電動車的成本是人力車的十倍!人家出的可是血呀!
收起您虛假無力的同情心來,放心大膽理直氣壯地坐黃包車吧,祥子地下有知不會怪您(怪您幹嗎?It’snotyourfault),祥子的晚輩更會感謝您。唯一需要記住的是,不要超負荷裝載。
最後我說句題外話,我不該罵那個五口之家的一家之主,誰能擔保他不是下崗的?也許他就是下一個黃包車夫,或者他已經是個黃包車夫,只不過那天是他的單日(或雙日)而已。
(寄自美國NewJersay)
(摘自萬維讀者論壇 作者: 東北的餃子)
發稿:2001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