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我的父親是農民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 農民大年30(中國農歷年),在外漂泊、奔波了一年的我以及我的弟弟、妹妹,終於回到家裏,與父母吃了一頓團圓飯。飯後,父親召集全家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看得出來,父親為了這次會議已準備了很久。但他繞了很大的圈子,我們也沒有弄明白這次會議的主題。在我們兄妹輪番追問下,我終於從父親有點艱澀的話語裏明白了兩個意思:一是家庭經濟狀況持續惡化;二是節後他準備到上海打工貼補家用。
打工?我63歲的父親竟然準備外出打工?我聽得心裏一酸,忍了忍,眼淚才沒有掉下來。
我的父親是一個農民,同時又是一個將軍之子。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是抗日英雄,官至陸軍中將,國共內戰時死於共產黨之手。共產黨竊據大陸政權後,大搞階級清洗,抗日名將的遺孀及其兩個年幼的兒子被趕回農村老家。在共產黨的二元社會體制下,我奶奶、父親、叔叔就象古時臉上被刺字的流放者,從此打上了農民的烙印,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在中國,所謂的公民,是不包括農民的。
父親在屈辱中艱難地成長著,並且自己學會了修理半導體收音機。靠這點一技之長,他贏得了農民的信任,並且在當地組建了家庭。父親30歲以後才結婚。據說,他本來無意娶妻生子。因為,他明白,如果自身的生存條件沒有改變,特別是農民的身分沒有改變,娶妻生子無異於讓下一代來延續自己的痛苦。在我成長的歲月裏,父親經常教育我們兄妹要認真讀書。他說,“我不指望你們做官發財,只要跳出農門,吃上商品糧,我就心滿意足了。”老實說,父親當時的神態,與一個奴隸希望自己的兒女成為自由人的神態,沒有什麼兩樣。
我的學習成績很好。父親對我寄予了熱切的期望。後來,我終於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時,父親的喜悅簡直難以用筆墨表達。他捧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翻來覆去看不夠,嘴裏一個勁地念叨:“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生而為城市人,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絕對不會引起如此強烈的震動。但在父親眼裏,它是我改變身分的判決書,其價值甚至超過了林肯總統頒發的《解放黑奴宣言》。1989年“6.4”血案後我被捕入獄。父親的第一反應竟是:“完了!我兒子當不成城市人了。”於是,他幻想用金錢打通關節,將我“贖”出來。此舉沒有成功。他又花錢為我買了一個城市戶口。父親清楚,如果我沒有城市戶口,出獄後必將一事無成。
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也深知農民的苦難。但是城鄉間那難以逾越的鴻溝,是我進城後才逐漸感觸到的。
這兩年,隨著下崗工人的增多,他們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註。但是同農民比起來,他們要幸運得多。最起碼,他們有自己的住房,還有最低生活補貼,雖然生活苦點,但絕無凍餒之憂。農民則不同,無論是生是死,從來沒有人管過他們。而且,只要還剩最後一口氣,農業稅和人頭稅都免不了。我父親現年63歲,如果在城市裏,無論幹什麼工作,早已退休了。一份退休金是足以維持晚年的生活的。但是,因為他是農民,而且還沒有死(上帝,請原諒我的不敬!),村上仍然要強迫他交農業稅和各種攤派款(雖然他已放棄了分配責任田,但是只要你的農民身分未改變,農民的義務就一直要等到進入墳墓才會結束)。一年幾百元的攤派款,壓得父親喘不過氣來,因此父親萌生了外出打工的念頭。
打工並不是一條很好的出路。且不說父親年事已高,出門在外的各種危險他難以應付。單就那無所不在的歧視,就足以讓他的自尊心傷得體無完膚。
聽到父親準備外出打工,我們兄妹3人都很傷感,也反對父親打工。最後,大家決定每月多給父母100元孝敬款,才暫時打消父親的念頭。我父親因為有3個還算不錯的兒女,得以留在家裏安享晚年。但是,還有很多象父親那樣年齡的農民,被生活所逼,不得不到城市裏作廉價勞動力或低人一等的雇傭者啊!
農民最大的悲哀是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幸福也罷,痛苦也罷,他們是被忽略的一群。城裏人不關心他們。即使那些曾經是農民、現在成了城裏人的人,也不關心他們。這使我想起常見的公共汽車現象:下面的人拼命往上擠,一旦擠上了,就大叫關車門,並拼命將未擠上車的人往外推。我是農民的兒子,但我始終關註農民的生活和處境。
發稿:2001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