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陶,燒出純凈的心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文:王金丁我的燒陶歷程應該說是修行故事,從文三叔說起比較精采,當然,其中也有艱辛。
一
10年前,我回到闊別40幾年的家鄉,陪伴老母親、家人,也看看想念的鄉親;一方面轉換環境,繼續自己的陶藝創作。拋卸都市的塵囂回歸鄉野幽靜,其實,希望找到一生燒陶心裏積郁的癥結,才是歸鄉的目的。
前幾天,在大太陽裏,拿著鋤頭專心挖掘田裏泥土時,文三叔站在那棵老龍眼樹下的田埂上,手掌遮著眼睛,喊著:“阿奇啊,大熱天這麼打拼,你燒的陶器已經價值連城了。”我放下鋤頭,擡起手背擦著額頭的汗,文三叔轉身要走開,又停了下來望著我,風往他身上吹著,他大聲喊著:“燒陶也可以是一種修行啊,有空來找我喝茶聊聊吧。”“會的會的,文三叔您避避太陽啊。”文三叔步上往村莊裏的黃土路,黃褐色衣襟在風中飄了起來,我拉起袖管手肘撐著鋤頭,心裏想著他留下的話。
就是那天,臺北一家高檔的藝廊裏,幾位來賓靜靜看著我的作品,一位老先生向我走來,激動的說:“趙老師您這個天目燒,看來像天空裏百變的容貌,尤其接近碗緣那道弧形彩虹,讓我想起過去種種悲傷,能撫慰我受創的心靈,藝術家太偉大了,您這個作品能割愛嗎?”我雙手握起滿臉皺紋的老先生的手說:“李先生太擡舉了,感謝您看得起我的東西,喜歡就帶回去吧。”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內心思索著,或許是這些贊美,擋住我突破內心長年累積的郁抑。
二
晚飯後就封窯,開始燒陶了,現在已經深夜,寒風從窗口灌進來,我坐在窯口矮凳上,拉緊外套領子,想著窯裏碗盤杯皿正在高溫中承受煎熬,我讓思緒在腦海裏任意翺翔。
望著桌上灰紫色的碗,心裏湧上一絲悲痛,我為了童年早逝的小妹妹做的,取名為《愁雲》,碗緣如黑夜烏灰的顏色,似一抹悵然遮蔽明月,那種感覺,無時無刻盤踞我的心裏。
我喜歡坐在窯前讓陶瓷圍繞著,等待即將誕生的新生命。我以灰釉、漿釉作原料,因此想著作品來自身旁一畝畝的田地,土地接納沙土風雨,每塊土地各有自己的生命體系,或許,地表下的世界,還有另一個無垠的宇宙星空,包涵著生死互補的意涵,是我創作的思想源泉。望著桌上大大小小的作品,我又想起小時候在田野裏興奮的喊著、追逐著的,跑在前頭的阿公,記得阿公還故意停下來,轉過頭逗著我玩。
窯裏的熱氣漫了過來,溫暖了我的思緒。取土代替鐵,燃燒腐蝕了的植物作釉料,當植物化成灰燼,土壤融為泥漿,我在心裏,試圖將它們的生命延續,升華為陶瓷的永恒,用這樣的方式收藏對這塊土地的感情,這是我40幾年來內心的堅持。
忽然“呀”一聲,門被推開來,文三叔提著一只大陶壺走了進來,將壺放在桌上:“這麼晚了,看到你們家煙囪還冒著白煙,定是你還在燒陶,夜越深越冷,喝碗熱姜汁暖暖身體。”文三叔穿著大衣,轉身就要走,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桌上那個叫《愁雲》的陶碗,停了一瞬,向我說:“阿奇,什麼都不要想,讓腦子裏乾乾凈凈的。”轉頭就走了出去。望著窗外的月亮,整晚都想著文三叔的話,直到第2天天亮。
記得開窯那天,看到從窯裏出來的碗壺,每個碗壺雖然漂亮,晶瑩剔透,也表現了我的創作意念,可心裏總感覺著長年存在的陰郁,一種極不舒服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剎那間,想起燒陶那夜,文三叔表情深沈的看著我說的那句話,從那一刻起,我準備開始探索從小認識的這位家鄉的長輩。
於是,我拿起新出窯的兩個陶杯,跨出門檻往文三叔家走去。
三
走過一條長長的磚墻,迎面送來一陣穿堂風,才想到這是我回家鄉後,第一次上文三叔家,正猶疑著是否走錯路時,已穿過長墻,陽光鋪在眼前,一時豁然開朗,文三叔已站在曬谷場那端。文三叔仍是那襲軟皺的短袖布衫,飛揚的語氣喊著:“知道阿奇會來,一大早跑到東市場,在碾米廠旁邊菜攤上,買了幾個以前你阿公常買的刺殼粿,你一定喜歡吃,來,進屋裏談。”
進了屋裏,天窗射下來的一線陽光把廳堂照得明亮,文三叔從袋裏掏了兩個刺殼粿送到我手裏,我接了過來,一面看著文三叔,卻碰上了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我把那眼神先收進心裏,說:“帶回去好好嘗嘗,回味回味小時候的時光。”一面細心觀察著文三叔的神情,將兩只陶杯放在茶桌上,說:“文三叔您看看,這杯子可好。”他拿起杯子,細細看了好一會兒,微微點著頭說:“阿奇燒的當然好啊。”就放下了杯子,即刻說:“刺殼粿帶回去吃吃看,跟阿公買的味道是否一樣。”
文三叔掏了一把茶葉放進壺裏,註滿了熱水,擡頭望了我一眼,想了一下,或許在等茶葉化開吧,然後提起茶壺,往陶杯裏倒滿茶湯,一股茶香飄了出來:“這是我收藏了10幾年的烏龍,阿奇喝喝看。”我端起自己做的陶杯,聞了一下,“這老茶韻味好。”我喝了茶,望著杯底渣,將杯子放回桌上,看著文三叔喝了半杯,停下來聞著,然後把整杯茶湯喝了,將那陶杯朝向我,咬文嚼字的:“杯裏一滴茶不留,乾乾凈凈的,阿奇燒的陶的精華就顯現出來了。”文三叔將陶杯在我眼前停了一瞬,我感覺杯裏的天目,晶亮晶亮的我閃著眼睛,這時,天窗射下的陽光照著廳裏的寧靜,茶香裏,文三叔的話沁入我的心底。
文三叔又給我倒了茶,我內心有了心得,喝了那杯茶,拿起桌上的兩個刺殼粿,就辭了文三叔走出廳堂,他還一路陪著我走過長墻,在長墻盡頭,我拿起手中的刺殼粿:“帶回去吃,好好回味。”“喜歡吃下次再買。”文三叔站在墻邊日影裏,遠遠望著我,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了解文三叔是關心我的,了解文三叔盼著我改變腦海裏的觀念,只是猜不透用什麼方式,或許要自己去領悟。我慢慢踱著步子,一路上仍想著文三叔的話。
四
文三叔給我的刺殼粿在飯桌上放了3天了,也沒去動它,此刻,已忘了小時候阿公買給我的刺殼粿的味道了,可看到裹墊著刺殼粿的綠色荷葉在晨風中微微顫動時,一時卻想起阿公,於是我穿上外衣就上山了。
穿過一片田野,撥開腰間雜草,露水已濕了上衣,我停下腳步擡頭望向眼前那小山尖,想著阿公的墳墓就快到了時,卻聽到文三叔大聲的急切的喊著:“阿奇啊,我剛買了刺殼粿,趁新鮮配鐵觀音茶最到味。”我轉身向腳下望去,文三叔在一片綠野裏揮著竹笠,看著這景象,我揚起雙手,心裏想著,文三叔又出招了。
我回家拿了一把幾年前做的紅泥壺,就匆匆趕了過去,到了文三叔家時,文三叔站在門口歉意的向我說:“七八個刺殼粿都被孩子搶光了。”“莊裏的孩子都知道文三叔您這裏有好吃的。”我微笑著看著他,從眼神體會文三叔了解我的心裏。我們一起帶著笑聲走進屋裏,我輕描淡寫的:“其實,我已忘掉了小時候刺殼粿的味道了。”文三叔回視了我一眼。
我把紅泥壺輕置茶桌上,向文三叔說:“這是我以前燒的,泡泡看。”難得文三叔一臉愉悅望著我,瞧都不瞧那紅泥壺一眼:“一定好喝。”我心裏放輕松了:“是文三叔的好茶。”他也不答我,隨手掏了一勺鐵觀音滑進壺裏,期待的眼光望著天窗下來的一線光影,然後滿意的往杯裏倒了茶,逕自拿起杯子喝著:“阿奇的壺泡鐵觀音,好喝,”又聞著杯子看著那紅泥壺,點著頭微笑:“這壺看起來乾乾凈凈的。”我喝了一口,杯子還在半空,說:“其實這把壺是早期燒的。”文三叔看著外面曬谷場上嬉鬧的孩童,深思著說:“心境變了,一切會跟著改變。”循著文三叔視線望向門外,這時,想起文三叔曾說過:“讓腦子裏乾乾凈凈的”。或許文三叔已看透了我,早晨從山坡跑下來時,我感覺整個腦子已被風吹幹凈了。
杯子又倒滿了茶,我們一起喝了,文三叔有點嚴肅的說:“這茶真的好喝。”相信,我們彼此都笑在心裏。
五
桌上擺著的是一把最近一次燒的壺,我站在屋裏,遠眺著田野遠處的金黃的曙光,都幾年過去了,我現在頂多一年燒一次陶,文三叔還時不時拐進來喝杯茶,總不忘留下一句:“阿奇還欠我一把好壺。”我也樂著笑笑,心裏明白是文三叔激勵我,在燒陶這條路上更精進。
我永遠記得,回鄉第一次見到文三叔,告訴我的第一句話:“阿奇啊,燒陶也可以是一種修行。”幾10年來,文三叔陪我走過燒陶的路,走過修煉的歲月。
或許緣分到了,幾年前,文三叔送給我一本修煉的寶書《轉法輪》。現在,我才了解人生是這麼精彩,燒陶這麼艱辛,而修煉是這麼奧妙。我轉過身來,向書桌上那本閃閃發光的《轉法輪》雙手合十敬禮。
發稿:2023年4月6日 更新:2023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