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辣醬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張曉風【明心網】有一年,在香港教書。
港人非常尊師,開學第一周校長在自己家裏請了一桌席,有十位教授赴宴,我也在內。這種席,每周一次,務必使校長在學期中能和每位教員談談。我因為是客,所以列在首批客人名單裏。
這種好事因為在臺灣從未發生過,所以我十分興頭地去赴宴。原來菜都是校長家的廚子自己做的,清爽利落,很有家常菜風格。也許由於廚子是汕頭人,他在諸色調味料中加了一碟辣醬,校長夫人特別聲明是廚師親手調制的。那辣醬對我而言稍微嫌甜,但我還是取用了一些。因為一般而言廣東人怕辣,這碟辣醬我若不捧場,全桌粵籍人士就沒有誰會理它。廣東人很奇怪,他們一方面非常知味,一方面卻又完全不懂"辣"是什麼。我有次看到一則披薩餅的廣告,說"熱辣辣的",便想拉朋友一試,朋友笑說:"你錯了,熱辣辣跟辣沒有關系,意思是指很熱很燙。"我有點生氣,廣東話怎麼可以把辣當作熱的副詞?仿佛辣本身不存在似的。
我想這廚子既然特意調制了這獨家辣醬,沒有人下箸總是很傷感的事。汕頭人是很以他們的辣醬自豪的。
那天晚上吃得很愉快也聊得很盡興。臨別的時候主人送客到門口,校長夫人忽然塞給我一個小包,她說:"這是一瓶辣醬,廚子說特別送給你的。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在旁邊巡巡看看,發現只有你一個人欣賞他的辣醬,他說他反正做了很多,這瓶讓你拿回去吃。"
我其實並不十分喜歡那偏甜的辣醬,吃它原是基於一點善意,不料竟回收了更大的善意。我千恩萬謝受了那瓶辣醬 -- 這一次,我倒真的愛上這瓶辣醬了,為了廚子的那份情。
大約世間之人多是寂寞的吧?未被擊節贊美的文章、未蒙賞識的赤忱、未受註視的美貌、無人為之垂淚的劇情、徒然地彈了又彈卻不曾被一語道破的高山流水之音,或者,無人肯試的一碟食物……
而我只是好意一舉箸,竟蒙對方厚贈,想來,生命之宴也是如此吧?我對生命中的涓滴每有一分賞悅,上帝總立即賜下萬道流泉。我每為一個音符凝神,它總傾下整匹的音樂如素錦。
生命的厚禮,原來只賞賜給那些肯於一嘗的人。
(摘自《讀者》)
發稿:2009年8月24日
更新:2009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