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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鵝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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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維熙

【明心網】來到南方,是不是因為這座城市,有個白天鵝賓館的緣故?頭一夜,我就曾夢見過4只白天鵝。

1964年,我在一個勞改農場改造,第一次見到那天性馴良、美如天使的水禽動物,是在勞改隊大隊部的葡萄架下。我隔著鐵絲網,神往地望著白天鵝那一身潔白的羽翼,心裏不禁自問:藍天才是它們的故鄉,江河湖泊才是它們詩的天堂,它們到這兒來幹什麼?還擺出一副悠然自得、閑庭信步的架勢!飛吧!我的天使!這兒是囚籠,不該是你漫步的地方;露珠閃光,水草萋迷的青青河畔,那兒有你的群落,有你的家族,為什麼你要眷戀這個鬼地方呢?

後來,我知道了:原來這兩只天鵝是被主人剪去了一圈欲飛的翅膀。它們來自天茫茫野茫茫的東北大草甸子——興凱湖,那兒的勞改農場捕獲了它們,場長從興凱湖調往我們所在的勞改農場時,把這“姊妹倆”也裝進囚籠,像攜帶仆從眷屬那般,把它們遷移到這個地盤
上來了。

使我憂慮的是,隨著生存環境的改變,他們天性中的善良,被歲月的流光嚙食掉了,使這天使般的兩姊妹,只剩下天鵝的形態與儀表。有一次,我到勞改隊辦公室去請示什麼事情,當我穿過葡萄架時,那“兩姊妹”竟然拍打著僅存的短短的翅膀,對我發動了突然襲擊。

一只對我嘎嘎狂叫,神態猶如家狗般兇厲。

一只用嘴叼住我襤褸的衣袖,撕扯下我袖口的一縷布條。

我掙紮著,我奔跑著,待我逃出葡萄架,驚魂初定之後,留給我的是滿腹的狐疑:“這還是天鵝嗎?” “這是兩條腿的狗?” “這不是黑狗、灰狗、黃狗。”

“這是被異化了長著翅膀的白狗。”

50年代中期,當我還是個青年作家的時候,我去過東北三江草原。那兒塊塊沼澤,如同大翡翠中鑲嵌著的一塊塊寶石;它們在那野花盛開的水泊旁,交頸而親,合翼而眠。那姿態像是無數下凡的安琪兒入夢。在這美麗的群落中,總有一個“哨兵”站崗,它們警惕人類,它們警惕槍口,它們警惕禿鷹,它們警惕野獸。他們從不驚攏鄰居,他們以不吞噬同類,它們從不以鳥類王國皇後自居,它們從不趾高氣揚,自喻為“羊群中的駱駝”。

據蘿北草原的一個獵人告訴我,他從不捕殺白天鵝。他說此種鳥類不僅羽毛如雪,還有代其他鳥類孵化雛鳥的本能。有的“娘”把娃兒生下來後,一撲楞翅膀飛了。白天鵝則扮演“娘”的角色,把其他鳥類家族的後代孵化出來。

群居草原和與囚徒為伍的白天鵝,反差如此之大,簡直令人吃驚!仔細想想,似乎從中發現了一點道理。地殼噴出熾熱的巖漿可以造山,磨盤眼裏流出的糧食可以碾成面粉;美麗的天使安琪兒,在主人馴化豢養以及囚徒們的挑逗淩辱之下,就不能改變它那顆善良的靈魂嗎?它最初是出於生存本能的反抗,久而久之就把人類視若頑敵,見了脖子上馱著腦袋的人,就首先對其進行襲擊!

大約過了年把光景,一群白天鵝在春日北返,它們在天空中發現了兩個同族,在天空徘徊良久之後,終於有兩只飛落下來,大概是想來敘敘手足之情,但他們剛剛落地,兩只在囚籠旁生動的天鵝,則像兇神一般,與看望它們來的兩只天鵝,擺出武鬥架式。飛下來的天鵝鳴叫著說著天鵝家族才懂的語言,但這兩只“地鵝”,則已完全喪失了天鵝家族的一切屬性,將飛來的兄弟姐妹,叼下來一團團白色的絨毛。飛來的兩只白天鵝歷經驚愕之後,終於起飛了。但這時獵槍響了,這對來探望家族兄弟的美麗天使,雙雙從天空中墜落下來!槍聲驚醒了我的夢,於是我想起了文學的使命。

善與惡。

生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