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故事：完美的早餐

一幢白色木屋，只能看見它的一角，然而，已經一覽無余：尖尖的閣樓，儲藏著隨時可以拿出來觸景生情的紀念品：盛滿書籍的紙包裝箱，鎖著日記的柳條箱，落滿塵埃的兒童玩具，疊放著信箋的鞋盒子。長方形的屋檐下，是木條釘成的屋外走廊，踩在上面，有些吱吱呀呀的感覺。與房前土地連接的兩級臺階，也是用木板釘成的。沿著臺階的高低，從走廊到土地，依次擺放著花盆，盛開著鮮艷的月季。房子的前景，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在夕陽柔軟的光線照射下，毛茸茸的，格外溫馨。一條棕色毛皮的狗，安閑地臥在草叢裏。房子的後面，是大片的丘陵，相間著綠色的灌木和草地，點綴著彩色的球莖小果實。遠處，廣袤的地勢漸漸擡起，形成了一道嫵媚的地平線。天空是晴朗的，哪怕有一些悶熱，坐落在這樣起伏的丘陵中的家，給主人營造的，也是一片寬闊的視野，一份從容的心情。

這就是我手上保留的照片，一張衣阿華州普通民宅的照片。這照片中的房子很典型，與美國電影《廊橋遺夢》中那位女主人公的家也大同小異，不過，我倒不是因那電影才認識衣阿華州的，而是親身經歷。

那一年，衣阿華建州一百五十周年。

飛機保持一百六十度航向，做一個漂漂亮亮的直線進近。機翼下的土地，生長著金燦燦的玉米。豐收的季節。衣阿華州是美國的農業大州，玉米大州。同時，又是高度工業和科技現代化的中部重鎮。或者說，一個以農業為起源、在發展現代化的同時，努力維護那一份甜蜜、親熱和淳樸的鄉親氣氛的州。這是一種農村節奏和現代都市生活的和諧融合。在這裏，沒有高聳入雲的巍峨群山，沒有遼闊博大的原始森林，也沒有財源滾滾的油田和寶礦。它只有嚴酷的氣候，普通的土地，只適合生長附加值不高的玉米、小麥、大豆和棉花。可是，這也養育著一代又一代勤勞、刻苦和淳樸的衣阿華人。他們具有不斷努力又悉心照料所培養起來的那種善解人意而體貼入微的品質，這是現代社會所缺乏的優秀品質。也許正因為如此，在美國《讀者文摘》刊物所舉辦的由讀者評比的美國各大州中，衣阿華州獲得了“最適合養育子女”的特殊榮譽。

我具體要訪問的那個地方，距離《廊橋遺夢》這部電影背景所在地即麥迪遜縣很近，不到四十公裏的路程。在當地，提起這部離經叛道的電影，是非常不合適宜的事情。好在它在美國並不出名。朋友以非常鄙視的立場奉勸我不要去那裏遊玩。他說，那廊橋也沒什麼好看的，當地人民並沒有因為這電影而受寵若驚。他指著身後一幅巨大的玉米地背景畫對我說，喏，這才是衣阿華。這個時候，我們正坐在全球同業排名前五位之內的著名超級跨國公司的總部餐廳裏。朋友是專程伴陪我來這裏訪問的。在這個以研究太空高科技為主的跨國公司的總部餐廳裏，整塊墻壁上的全景畫居然不是他們引以為豪的現代科技，而是大片的玉米地，一望無際的玉米。

淳樸。朋友就是要我享受這個感覺。他說，數年前他就來過這家公司，在會議期間，發現了這幅畫，因此，坐下來，非常詩意地，享用過美味的早餐點心。

在美國，象樣些的公司內部，都提供免費的小吃、點心、水果和咖啡牛奶。它們擺在走廊裏，休息室裏，陽臺裏，以及，草坪的小樹下。可是，我還不知道職員餐廳裏也是可以免費的。所以，會議休息時，朋友拖著我來這裏，尤其是看著他任意地取著各種美食和水果，我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盡管這裏具有路不拾遺的傳統，停車甚至上班也無須鎖門。但是，餐廳裏供應著如此豐富的食品、水果和飲料，與小型的超級市場沒有什麼差異。果真免費的話，它怎麼控制運作成本呢？

在餐廳的出口，年輕的餐廳服務員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朋友報著剛才受用掉的食品，他是美美地用了一頓。

“你們是各自付帳呢，還是……”姑娘很有禮貌地詢問道。此刻，並非餐廳的高峰時間。她應該早就註意到了我們這兩位客人。畢竟，這個時候，偌大的餐廳裏，只有我們兩個中國人。我們起初是來觀賞那幅描繪玉米地的巨大油畫的。我們是踱著步子走進來的。

“喏。”朋友指指他自己的胸卡，以及，我的胸卡。橙色的胸卡能夠證明，我們是公司的客人。朋友好像還要說什麼卻沒出口，我猜朋友在想，這裏以前對客人不是免費的嗎？

剎那間，姑娘楞住了。只是片刻。她仿佛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

朋友已經張口結舌，而我，本能地說了一句：“能用現金嗎？”我沒有信用卡。姑娘漲紅著臉，輕輕地，但是非常遺憾地，搖了搖頭。朋友也嘟噥了一聲：“哦，我有卡，可這裏顯然是不用信用卡的。”我相信他的經驗。他在美國生活多年，對信用卡的使用環境，早已了如指掌。

這一刻，也許是我經歷的最尷尬的時光。我的腦筋，徹底失了靈，只是暗自慶幸，我自己，並沒有消費什麼。可是，朋友如何擺脫這個尷尬境地呢？總部會議室那裏，公司董事們還在耐心地等著我們這兩位客人。而我，總不能一走了之，把朋友扔在這裏吧？象他這樣的年輕紳士，面子和分寸可能比金錢更重要。況且，他自己也非常明白，他同時置對方如此年輕可愛的姑娘同樣的尷尬境地，這使他分外難堪。

只是，這困境很快就解決了。路過的一位先生看出了我們的處境，幾乎是奔跑著走了過來，用他的職工卡在出口讀卡機上輕輕一刷。出口欄桿立刻旋轉著，開啟了。我們連忙對他表示謝意，他也指了指我們的胸卡，說：“嗨，鄙公司的榮幸。”就匆忙走掉了。

晚上，我們坐在一家酒吧裏，喝酒。我請朋友。酒是當地的一種清酒，度數很低；下酒菜主要是本地芹菜桿和胡蘿蔔條，青色和紅色，賞心悅目，清脆爽口。朋友的心情，依然非常沈重。我想找個機會和他說說，白天的事件，並沒有什麼。過錯應該是我。是我過於熱衷於體驗民族精神和企業文化，而他深知並且僅僅是為了滿足我的心理。但他沒有絲毫的輕松和解脫，而是持續地在內心暗自深深檢討自己，他是個紳士。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再說什麼。

“我很蠢。”朋友低聲低氣地，開始說話。他似乎看出我要勸解，接著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沒有想到是這樣。……那一年，我也吃了很多。”朋友笑了笑，仿佛在自嘲。“那天早上，風雪很大，跑道積了七英寸的雪，零下華氏三十五度。早班飛機延誤。我到這裏已經晚了，又冷又餓。開了一半的會，實在頂不住，就溜出來找吃的。你知道，我在美國久了，在安逸的生活環境裏浸泡透了，經不起這樣小小的捱苦。現在回想起來，那一頓，我可能吃掉了她打工一天的工資。可能，還不止。”

我懂了，朋友是在說那些在餐廳裏打工的年輕女孩子。“可她畢竟放你走了，不動聲色，居然連你本人都誤會了這麼多年。”我說，企圖安慰他說。

“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朋友苦笑了一下。“老實說，這次帶你去餐廳，我就有這個私人目的。我就想看看她還在不在那裏。這麼多年過去了。當然，我告訴自己，她不會幹這麼久。可是，那一天，她臉上的笑意，實在太完美。只是，直到現在，我才恍然大悟。”

我們默默地坐著，在腦海裏勾勒著，一位衣阿華姑娘。這麼大的公司，上級未必會知道這個勤工儉學的女孩。不過，她自己，還記得這件事情麼？閑余時分，她是否想象過，她曾經幫助過的這位年輕紳士，有朝一日恍然大悟的心情麼？

顯然，姑娘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就是沒有企圖回報的。

“她給了我如此完美的早餐，如此完美的享受。可我，欠了她這麼久，”朋友終於說。“連聲謝謝都沒有。不，她不給我這個機會。”

“她已經給你了。”我說，拍了拍朋友的手。“她已經說了，不用謝。”

我們離開的時候，朋友和酒吧裏的服務員姑娘一一告別。衣阿華的姑娘們十分開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們在意地點著頭，輕盈地甩動秀發，微微擺動著裙裾，齊聲地說，嗨！再見！先生們！

發稿：2003年11月9日    更新：2003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