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禾妞兒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喬葉【明心網】若幹年前,剛剛開始寫東西的時候,大約是因為沖勁十足,在編輯那裏奪了一些寵,使得有人對我頗多微詞。其中有一句流傳了很多口的話就是,“她有什麼,不就是個柴禾妞兒麼?”——這都是後來才知道的。朋友對我轉述的時候,還有些掖掖藏藏,生怕我惱似的。
可我笑了。
“我就是個柴禾妞兒,她說得對極了。”我說。
前兩天,和一個仰慕已久的文學前輩聊天,這個詞又被他用出來。“好好寫,認真寫,你除了這枝筆,什麼都沒有。你是一個柴禾妞兒啊。”說過了又忙註解:“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又笑了。
“我就是一個柴禾妞兒,您說得對極了。”我說。
柴禾妞兒,是對農村女孩兒的一個普通俗稱。在農村長到二十多歲,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我是一個典型的標準的柴禾妞兒。我也從來沒有為別人把我看成柴禾妞兒而生過氣。把山看成山,山生什麼氣?把水看成水,水生什麼氣?把土看成土,土生什麼氣?把雲看成雲,雲生什麼氣?——同樣,把我這個當初整日在玉米棵的拔節聲中醒來在豆苗葉的甜腥氣中睡去的人來講,除了柴禾妞兒還有更合適的稱謂麼?
雖然被移植到城裏已經快十年了,但我從來沒把自己看成城裏人。城市生活使我常常覺得自己象一個被截肢的人,坐在輪椅上,看著舒服,其實腿腳都麻木得失去了感覺。——而到了鄉村,接了地氣兒,它們立馬就活泛起來,彈性十足地走來跳去。眼睛也清亮起來,遠遠地就看到了黃瓜花上的嫩刺。耳朵也靈敏起來,隔著街門就能辨出哪位街坊在咳嗽。話也稠了,誰家的柴米油鹽婆媳妯娌都有興趣叨問幾句。手也狂了,摘別人家的棗和果子就象摸孩子們的頭一樣隨意。任憑那些安不清輩分的老者和叫不出名字的同齡大著嗓門吆喝我,也大著嗓門回應。在村子裏悠來逛去的時候,我常常有一種幻覺: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從來沒有。若是在這個村子裏成婚作婦,也未見得不如現在快樂。
有這樣感覺的人,怎麼會生氣別人叫她柴禾妞兒呢?
其實還常常遺憾地覺得自己把柴禾丟得差不多了,已經柴禾得很不夠了。憶起來,八九歲大約是我最柴禾的時候:冬天的夜晚,和夥伴們一起去看電影,早早地便到村委會占地兒,穿著紅底白花綠葉子的棉襖棉褲,系著紅底藍格金線的圍巾,梳著兩把硬刷子,紮著兩條脫絲拉縷的紅紗綢,砣著兩團紅臉蛋兒,哆哆嗦嗦地嗑著鹹鹹的瓜子兒,想想吧,那是多麼柴禾!那柴禾味兒是多麼地道正宗!
真的不是賭氣,也不是解嘲。我就是柴禾妞兒,我喜歡柴禾妞兒這個名字。我甚至覺得,對我來說,沒有比這更親切更溫暖的名字了。做柴禾妞兒的時光多好啊。鞋上沾著草尖兒的晨露,腳脖留有麥茬兒的劃痕,指縫銜著野菊的香氣,嘴角溢著棉桃的笑容……樸實,幹凈,純粹,自由。對我來說,還有比這更好的時候麼?
然而再也回不去了,無論多麼想。這些柴禾的細節和歷史我不怎麼提起,不是以之為恥,而是因為懂的人不多,也是因為想在心裏品味和珍惜,想把這些柴禾味兒細細地反芻進自己的文字裏,和時光玩一個捉迷藏的遊戲,在遊戲裏昔日重返,好好的,好好的呆一會兒。
我是土地小小的女兒,我是一個柴禾妞兒。這是我最認可的乳名。這個乳名,是我畢生的,也是最本質的驕傲和榮光。
發稿:2006年3月31日
更新:2006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