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永遠的高貴記憶

親眼目睹過大屠殺的北京人，現在的眼中似乎只有金錢的閃光；曾被血泊、眼淚、嘶叫和恐怖窒息的北京城，如今已經煥然一新，為了二○○八年的奧運，還將大興土木。象征著經濟高速發展的高樓大廈和立交橋，象征著民族復興的中華世紀壇，象征著步入小康生活的私人轎車和別墅，象征著閑適情調的假日旅遊，甚至昂貴的鮑魚宴也能創下日營業額二十二萬元的驚人數字，連香港一位名廚都連連感慨：沒想到北京人對這麼高檔的飲食如此捧場。……似乎中國人已經進入衣食無憂的現代化生活，可以一擲千金地花天酒地，可以不顧廉恥地聲色犬馬，可以肆無忌憚地腐敗糜爛。就像兩句風行的廣告辭一樣：真的是「一切OK！」現在的國人沒有任何理由不「把Happy進行到底！」

不許追憶，不許悼念，不許……

與高樓大廈饕餮大餐相比，與五一節點綴太平盛世的百萬盆鮮花相比，與滿堂年輕的面孔獻給江澤民的經久不息的掌聲相比，六四亡靈的墳墓愈發顯得荒涼、蕭條、冷寂。不許追憶，不許悼念，不許任何溫暖的手為無家可歸的冤魂添一捧土、種一株草、掬一把淚，更不許所剩無幾的良知之眼去揭露謊言見證屠殺尋找劊子手的藏身之處。不許不許不許不許……十三年前，鐵血的暴力不許手無寸鐵的青年為自由.群埃皇旰螅啦們咳ㄈ圓恍硪壞蔚磕畹睦崧湓詮炅訓耐戀厴稀?

與毛澤東時代相比，現在的恐怖政治，不僅是殘暴的，而且是狡猾的、陰險的。它在暴力鎮壓和利益收買之間、強制灌輸和寓教於樂之間……維持著一種越來越精致的平衡。而對少數不能容忍掠奪不願攀權附貴不想麻木不仁的人，則采取嚴厲的鎮壓和封鎖，使之處於日益邊緣化的孤立無援之境。

凝聚社會各階層的抗議運動

對於那些親歷過八九運動並仍然堅守自由和尊嚴的國人來說，他們所面對的現實是嚴酷的和令人沮喪的。這種現實極具犬儒化的中國特色。以悲壯犧牲而落幕的八九運動，是中共執政後唯一一次社會各階層相互支持的大規模民間抗議運動，其動力主要來自道義而非個人的利益，所以才能形成各階層的動員和罕見的凝聚力，才能令全世界第一次對中國民間蘊涵的正義力量刮目相看。正是這種基於道義的廣泛動員，八九運動才成為最有希望改變中國發展方向的民間運動。

中共的謊言灌輸和利益收買

可悲的是，十三年後，中共借助於暴力鎮壓、謊言灌輸和利益收買，成功地歪曲了和清洗了民族記憶，參加過那場運動和親歷過大屠殺的人們，有人為前途受損而後悔不已，有人故意淡化激情的血腥記憶。而在小康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根本不知道曾經輝煌過的正義激情，以及對生命和正義的野蠻屠殺。

遺忘是與當下中國的階層分化密切相關的。現在，八十年代的道義優先和社會共識已經瓦解，中共為了度過合法性危機，把政治穩定作為最高目標。為了政權的穩定，不惜一切代價保持經濟高增長和對精英階層進行利益收買，刻意制造利益至上和兩極分化，讓利益優先代替道義優先，讓不同階層之間的利益大分化代替各界對政治改革的共識。受益階層和受損階層之間的兩極分化，在利益上已經達到了天壤之別和尖銳對立的程度。於是，主流精英階層很快轉變成「穩定優先」和「經濟優先」的官方辯護人。他們利用西方舶來的時髦理論和蘇共改革的暫時困難，結合被蓄意挑選的特殊國情，精心論證政府主導下的自上而下的權威秩序型跛足改革，才是中國社會轉型的最佳選擇。當精英們也從權貴私有化中分得一杯羹之後，他們也就變成權貴集團的附屬物。在他們的論證中，似乎只有中共能夠拯救中國的結論成了這個民族的宿命，似乎中國特色的權力市場化和權貴私有化的經濟改革能自動生出自由社會。這些知識精英真是漢代的五經博士董仲舒之傳人，不但要求「獨尊儒術」，還要為皇權的永恒提供「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哲學論證。現在，那些依附於權貴的受益階層，無論是私營業主還是文化精英，很難再為了道義而"伷鵲美妗?br>
我作為八九運動中的長胡子的黑手之一，在第十三個祭日面對亡靈和這樣的現實之時，在看到以丁子霖為代表的母親們的抗爭因孤立無援而舉步維艱之時，那種失敗的悲壯感正在被一種越來越深的恥辱感所侵蝕。這種失敗的深度，絕非只是運動本身的被野蠻鎮壓所能標示，更是精英階層在精神上人格上道義上的貧乏和懦弱。

但是從學生和市民的角度講，這一運動在我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真正失敗，即便在現實意義上失敗了，仍然有道義的悲壯長存。相對於以暴力暫時取勝的專制政權來說，八九運動在道義上具有長期優勢。

八九運動的偉大和不朽，就在於她顯示出「沈默的大多數」人性的善良、同情心、正義感和犧牲精神；無辜的亡靈，既揭示了獨裁政權的野蠻本質，致使人們不再相信中共統治的道義合法性和意識形態說辭，也讓開槍的中共政權因欠下的血債而一直惶恐不安。

尤為值得珍惜的是，在政治恐怖無孔不入的嚴酷環境下，在那個血腥而悲壯的黎明中倒下去的英靈，畢竟為我們這個懦弱的民族，提供一次活得勇敢、活得有尊嚴、活得高貴的機會，為後人提供了對恐怖政治的蔑視和對正義勇氣的激勵，呼喚著我們對無辜亡靈的責任。而一群母親的沈睡良知真的被亡靈喚醒了，激勵她們肩負起這沈重的責任，以其反抗暴政的無畏勇氣和卓有成效的人道救助，凝聚成舉世矚目的受難者群體，並於今年被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的角逐者之一。

保衛人權與所有人相關

無盡頭的噩夢，讓她們懂得了一個常識：保衛每一個人的人權，就是保衛我自己的人權。任何一個人的人權受到強權侵犯，都是對每一個人的侵犯。保衛人權與所有人相關。如果自由是天賦人權，那麼保衛人權就是每一個公民的天賦責任。這群普通母親的十年堅持，在恐怖政治和利益收買所造成的精神荒原上，為六四的偉大道義價值做出同樣偉大的見證——見證著記憶中的高貴人性對自由和尊嚴的永恒激情。

縱使刺刀能夠劈開太陽和影子，割斷春雨和大地，也割不斷祭祀亡靈的燭光和夜晚。我知道，任何形式的祭奠，於那曾經熱的血，都顯得過於蒼白。我卑微的文字，只是為了仰視，那些以墳墓的姿態淩空飛翔的亡靈，那群以白發的閃光劃破黯夜的母親。

二○○二年五月十七日於北京家中
(摘自"罕見奇談")


發稿：2002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