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的荊棘路

“光榮的荊棘路看起來象環繞著地球的一條燦爛的光帶。只有幸運的人才被送到這條帶上行走，才被指定為建築那座連接上帝與人類之間的橋梁的、沒有薪水的工程師。

歷史拍著它強大的翅膀，飛過許多世紀，同時在光榮的荊棘路的這個黑暗背景上，映出許多明朗的圖畫，來鼓起我們生活的勇氣，給予我們安慰，促進我們內心的平安。這條光榮的荊棘路，跟童話不同，並不在這個人世間走到一個輝煌和快樂的終點，但是它卻超越時代，走向永恒。”

這是昨天晚上，在一間有著明亮燈光和精致玻璃墻壁的書店裏，在一個女孩的熱情指導下，我認真閱讀並且記憶的一段文字，它來自《光榮的荊棘路》，來自《安徒生童話》，來自女孩誠摯的目光和溫暖的聲音，來自我心。

安徒生是一個可以用任何壯麗的形容詞界定的偉大作家，他的影響與基督並列都不為過。我無法知道有多少人是在他的文字光輝下走過童年的時光的，但是我知道，他唯美的文字，深刻的人文關懷意識，對於生命的關註，曾經深深的影響過我，一個在共產黨家庭裏成長起來度過快樂也經歷苦痛的疑惑青年。

在他的文字裏，死亡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也只有這個可以用詩一樣的語言講童話的丹麥人才可以將死亡升華到這樣一個幾乎無人能夠企及的高度。他的文字和故事也一次次在我生命的進程中被翻檢重溫。

自小，我就是一個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持徹底的懷疑論調的悲觀主義者，可能是生長在一個幹凈的家庭中，身邊都是那種在偉大的革命中成長起來的熱情得莫名其妙的簡單的人，他們滿足不了我對於世界的疑問。生命前進的進程中，所有的教育對我來說都是那麼可笑，我們從小被教育說一些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根本不贊同的話。我們讀書，我們考試，我們升學。每次開學發下新的語文課本的時候，我便迅速的瀏覽全書，可惜裏面吸引我的文字太少了，都是一些被閹割的文字，淺薄或者虛偽得觸目驚心。

於是我開始在自己的閱讀中尋找樂趣和生機。我現在還記得當年很小的時候讀《海的女兒》，在閱讀的過程中，自己一次次被感動的一塌糊塗，雖然那時我的情竇還遠遠沒有到開放的時候，但是就是傷感得莫名。

然後長大。在身體一天天高大成熟的進程中，心靈一天天開始死亡。你生在這個國家，你生在這個制度下，你必須被迫去聽和說一些謊話。王小波說那是一種語言的捐稅。可是不管是什麼，你在一遍遍可恥的敘述中，漸漸變得可恥。生活的標準一天天的明確起來，在你還沒有老去的時候，你的心靈已經灰暗得無以復加。

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曾經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以一種極端得幾乎變態的態度去面對商品和利益。可是，在這個國家，大義又早已在幾千年前就死光了，連屍首都找不到了。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一場交易，包括信仰與尊嚴。在這個沒有宗教傳統的國家裏，人民熱烈的奔跑在走向偉大無恥目標的道路上，奔跑在走向光榮無恥人生的道路上。我在原地停留，感覺惶恐和孤獨。人流象潮水一般卷著我向著一個未知的方向飄蕩。

我在苦苦尋找自己光榮的荊棘路。我在苦苦尋找自己的位置。可是生活教育了我。他們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這小子沒有挨過餓。是的，我沒有挨過餓，感謝我生長的這個國度，讓我可以吃到定量的大米和面粉。或者該感謝的應該是一個自詡為媽媽的組織，它比我親生的父母還要關懷我。

在一片熱鬧的風景中，我象每一個弱智或者不弱智的青年一樣，呆滯的生長著，被雨水和大糞澆灌，我們欣欣向榮，我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可是，我總是不快樂。象安徒生一樣，死亡一次次成為我文字和生命的主題。沒有人知道我想要什麼，也從來沒有人關心。我感激我的親人們，他們在許多年的時間裏精心飼養我。我感激我的老師們，他們教會我寫字和萬有引力。我感激那些叫做領導的人，他們教會我黑色幽默和流氓的作風。我感激我生命中邂逅的朋友們，他們給我安慰。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我一直在執著的尋找著活著的證據，在最大聲響的音樂裏尋找最微弱的感動的可能性。但是時間消解了我最基本的對於美好的幻想。我悲涼得無以復加。我曾經強打精神開始努力的生活，但是我卻絕望的發現我快速奔跑的腳步居然是向著離自己理想越來越遠的方向。我安靜的躺在床上，感覺自己的心跳強勁卻雜亂無章。身邊的女孩用溫柔的語氣問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面對著那個陪我走過很長一段生命旅程的善良女孩，我心情難過，我能給她什麼答案？

我依然不懈的奔跑在尋找自己方向的路上，孑然一身，顧影自憐。我依舊在黑暗中尋找，因為我沒有死亡的勇氣。我是一個徹底的懦夫，在死亡神聖的光輝映照下，我面目委瑣，我神色可憎。

我在光榮的荊棘路上艱難的跋涉。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生命中天空的女兒，遇到了一個可以用最美麗的聲音為我講述這個美麗傷感故事的女孩，我遇到了一個可以用最斑斕的顏色為我描繪愛情與理想圖畫的女孩。

我看到了自己生命可以重寫的希望。我享受那種寧靜的自由，我們用只有我們懂的語言去交流。樂此不疲。我終於看到了可以讓自己狂躁內心安詳下來的可能。我毫不猶豫的朝著她指引的方向向前，身邊的荊棘劃破我的漂亮的衣服和幹凈的皮膚，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讓我看起來如此精致。或許，在等待了這麼久之後，她終於到來，她用童話的聲音告訴我真實的身份，我只是一只人魚。她用濃彩的油畫和我黑白的文字構築一座童話的城堡，在依稀的月色下，城堡閃著天堂的光芒。

一切完美的東西註定要經歷沒有道理的考驗。這份我25年生命中上天賜予的最貴重的禮物需要我以時間耐心和堅持去支取。當我懂得了生命的使命後，我能體會到在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在這片刻中，我在光榮的荊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創傷，即使是我自己造成的，也會痊愈，恢復健康、力量和愉快，噪聲變成諧音，我可以在她一個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這仁慈通過她一個人普及到大眾。

她用最溫柔的聲音為我講述一個多年前就開始感動我的故事。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就象她一樣，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獲得了天空的女兒的愛情。人魚的永恒要依靠外在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可以和我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到炎熱的國度裏去，那兒散布著病疫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我們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後，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恒的幸福了。

我親著她的臉，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流下淚來。

“也許我們還不須等待那麼久！我們無影無形的飛進人類的住屋裏去，那裏生活著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如果他給父母帶來歡樂，值得他父母愛他的話，上帝就可以縮短考驗我們的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他微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候，那麼每一顆眼淚就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

轉自“讀書沙龍”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