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販: 文革舊事 --- 第一次目睹“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這句成語我不知在書本上見過多少次，但是真正的景象我只見過一次，那就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是在文革初期，哪一年我記不清了）。不過嚴格說起來，我看到的事情與這句成語的含義也有出入，即那不是一場大規模的屠殺，而僅僅是一個人的血。

她是我的老師，姓王，名字忘記了。我對她的外在形象的記憶是：高高的個子，白凈的皮膚，帶著一副眼鏡，剪著一個短發頭。她給我的性格印象是：她比其他的老師嚴厲，我腦子裏似乎沒有過她的笑臉的模樣。反正當時我們這幫同學都很怕她，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恨她。

我記憶最深的一樁對她的仇恨，是她曾經打過我一次。那是有一次，我和一個外班的同學打了架，我大獲全勝。對方吃了虧，竟然一點不夠男子漢，到他的老師那裏起訴了我。他的老師領著他找到了王老師，王老師把我傳去，一邊訓我，一邊還用教鞭在我的頭上狠敲了幾下。我清楚地記得，那教鞭是一根多節的一頭大一頭小的實心竹棍，而她偏偏是用那大的一頭敲我。那鉆心的疼痛令我多年不忘。記得當時我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自覺冤枉，一股眼淚湧進我的眼眶，但面對我那個打架對手，為了充男子漢，我硬是沒有哭出來。此後我就更加痛恨王老師。真希望什麼時候能夠再也見不到這個魔鬼。

這一天終於來了。

那是某一天，我正在樓院裏同一群孩子們玩耍，突然有一個孩子跑來對大家說，某年級的王老師自殺了，快去看熱鬧呀！那年頭，今天這個黑幫自殺，明天那個走資派上吊，聽的多了，本不足為奇。但這回不一般，是我的老師自殺了！我和幾個孩子快步如飛，直奔王老師家（她就住在我家的鄰樓）。當我沖進王老師家的門洞，沿樓梯跑上二樓，來到王老師的家門口時，發現已經進不去了。門口擠滿了大人，並且一個勁地把我們這些孩子往外趕。我伸長脖子往裏面張望，並一直想瞅個空子鉆進門去，但始終沒有成功。突然，當我無意中低了一下頭時，一個極其恐怖的景象撞入了我的眼簾……在地上，一條細細的血流沿著墻腳從門內一直伸展到門外，並一直延伸到了樓梯上。我的頭發根都豎了起來。突然間，我再沒有膽量往屋裏鉆了。我只是站在樓道裏，呆呆地看著那條紅色的小河，很久，很久……。至於後來我是如何離開的，我也記不清了。

其後許多天，我的腦子裏就是那條長長的紅色的小河。我努力猜想那條小河的源頭的景象……各種猜想的景象在我的腦子中一幕一幕地播出……但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源頭的景象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不過，事後聽消息靈通的同學說，王老師是用一個刮臉刀片切開自己的手腕動脈自殺的。那也是我頭一次聽說竟有這麼簡單的自殺方法。至於自殺的原因，據說是她隱瞞了自己的家庭出身，後來被人揭露了出來，學校要她停止工作交代問題，並且要把她打成黑幫批鬥。可是還沒等到批鬥，她就“自絕於人民”了。

按說，這個被我長期痛恨的人居然是個階級敵人，這回我該可以公開地痛恨和咒罵她了。可說也奇怪，從那天以後，我卻突然再也不恨她了。不但不恨，而且還有一種深深的傷感，就好象是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朋友似的。雖然她打過我，我也很恨她，但我真不希望她死。如果讓我的腦袋再被她狠敲幾次能夠換回她的生命，我也會毫不遲疑地同意。——寫到這裏，我好象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裏的各種喜怒哀樂又回到了我的心頭……

我用“血流成河”一語來描述我的這段記憶，肯定是有點用詞不當和小題大做了。但是我想，如果讓我這個年齡的人們，把他們在那個年代中所見到的所有此類紅色的小溪都匯集起來，難道還可以說我用詞不當和小題大做嗎？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