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里的大智慧——张仲景《伤寒论》序言

文: 高天韵

文以载道。中华古籍蕴藏着数千年的文明智慧——治国韬略、礼乐之教、文学绘画、医药工艺、天象地理......多少宇宙与生命的奥妙就在其中。公元210年左右,东汉末年名医张仲景写成了《伤寒杂病论》十六卷(又名“伤寒卒病论”)。这部巨著是中医史上第一部理、法、方、药具备的经典,确立了六经辩证论治的原则,受到历代医家、国外医学界的推崇,被称作“众方之宗、群方之祖”。

在六百多字的序言里,张仲景阐述了养生之道、医道与天道。在瘟疫流行之今日,品读此文,正当其时。

伤寒杂病论序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恣其所措,咄嗟呜呼!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徒为啼泣。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濛濛昧昧,蠢若游魂。哀乎!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徇物,危若冰谷,至于是也。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窥管而已。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

序言开篇写道:我每次读到(史书中记载)秦越人在虢国为太子治病,在齐国见到齐侯的面色便知道他患病的事迹,没有一次不激动地赞叹他才艺突出。我对一个现象感到奇怪:当今社会上的读书人竟然不注重医药,不精心研究医方医术,以便于对上可以治疗国君和亲人的疾病,对下可以解救贫困者的病苦,而且能使自己长久健康,保养生命。(相反地)他们只是竞相追逐荣华权势,踮起脚仰望权贵豪门,只顾着追求名利;推崇、修饰对于自身最不重要的,却忽视、抛弃了根本,让自己的外表华丽,而使自己的内里憔悴。皮都不存在了,毛将依附于哪里呢?

张仲景从神医轶事谈起,继而分析他观察到的社会问题。文中批评的追名逐利、仰慕权势看似与疾病无关,但却是作者认为的养生保健之“本末”关键。对荣华的追求耗费了精力,导致个人修为的颓废,直至肉体的损毁。这种观点把健康与道德联系起来,阐明了物质(身体)与精神(品格)的一致性。

原文读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与白话解释对照,更显简洁。主要原因是文言多依靠单字表意(尤其是西汉之前),而现代汉语则是双字词居多。例如:“每览”意为“每次阅读”,二字变四字。再有,词性活用也减少了字词的使用,例如:形容词用作动词,“怪”指“对……感到奇怪”,“华”指“使......变得华丽”。

另外,文言的词序灵活,可以烘托作者的情绪及语句的气势。例如,“惟名利是务”是一个典型的倒装句,正常顺序应为“惟务名利”(只追求名利)。“惟…是”结构将宾语前置,突出了中心词“名利”,正呼应其点评的“舍本逐末”之怪象。

文言文中有些字的字意与现代用法不同,例如“曾不留神医药”中的“曾”读作“zeng”,意思是“竟然”;“但竞逐荣势”里的“但”是“只管”的意思。

序言还写道:“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

“夫”是文言中常见的发语词,置于句首,作用是发起议论,引领下文。此段大意是,大自然分布着五行之气,以此运转化生万物。人体禀承着五行之常气,才有五藏(心、肝、脾、肺、肾)的生理功能。经、络、府、俞,阴阳交会贯通,玄妙、隐晦、幽深、奥秘,变化难以穷尽,假如不是才学高超、见识精妙的人,怎么能探求到其中的道理和意趣。

这一部分将宇宙运行与人体的奥妙变化相比较、连通,喻示中国古代生命观及传统医学的博大精深。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正体原文“五藏”(音cang二声)在中国大陆的简体字变成了“五脏”,这一变异不仅窜改了中医“藏象”理论的意表,而且“脏”还可指“肮脏”,实在是扭曲了古文字的本意、正意。

一部《伤寒杂病论》救人无数,短小精悍之序言在千余年后依然光采四射。如今,面对乱世的乱象,人们常说:这个社会病了。何药可医?瘟疫突袭,人们惶恐不安,良方何在?其实,古代圣贤早已留下了济世、修身、养生的警训、道理和药方。传统文化可以为我们打开通向光明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