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春秋(下)

◎丁林

【明心网】丹伯里制帽工人案

美国人在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通过司法途径寻求解决的传统,也在一个看上去非常容易失控的工人"民众运动"中,注入了理性的规范。第一个走上法庭的著名罢工案件,是丹伯里(Danbury)制帽工人案。

1902年,康尼迪格州丹伯里的一家公司提出民事诉讼,告工人妨碍贸易,违反了反垄断法律,因为美国劳联的制帽工人工会组织工人抵制这家公司,原因是这家公司不许工人组织工会。

这个案子用了几年时间在联邦法院里一级一级上诉。1908年,联邦最高法院以5比4作出了对工人不利的裁决。这个裁决的意思是,工人可以作为劳动者或消费者对某公司实行"直接抵制",比如不买这个公司的产品,或者罢工,或不为这个公司雇佣,这种直接抵制是完全合法的。但是,工人不可以强迫其它的公司不买这个公司的产品,或者强迫别人不和这个公司合作(例如罢工期间不准其他人上班),这样的"二次抵制"是非法的。也就是说,你自己可以抵制,但是不能强迫别人和你一样去抵制。法庭对丹伯里的184名制帽工人作出25万美元的罚款。在最高法院裁决以后,全美劳联发起募捐,为184名制帽工人偿付罚款,以免他们的房子财产被没收。

这个裁决发出了两个信息,第一,司法诉讼有可能成为解决劳资冲突的途径,工会一方和雇主一方都有可能利用这样的途径,也都有必要知道什么是合法的,什么是非法的。第二,工会对公司的抵制,只能在"直接抵制"的范围里进行。1947年,塔夫特-哈特利法案(Taft-HartleyAct)明确规定二次抵制非法,从此以后,类似的二次抵制在美国工会运动中就消失了。不过,最高法院在同一案中也裁定,根据宪法的言论自由条款,工会可以在商家门口树立宣传标语和宣传员,告知民众,他们要抵制的某公司的某产品是"不公平的",号召民众"不要购买",这是合法的,但是不能说这些卖商品的商家也是"不公平"的,不能号召民众不去购买这些商家的所有商品。后面这种做法就是"二次抵制",就是非法的了。

在这里,美国司法独立和司法系统在建立"公正"信誉的努力,首先建立起了美国民众的法律文化,这对事态发展走向良性循环起了极大作用。假如没有这一条,法院无理偏袒政府或企业,工人不服就冲击法院,那就真正是乱成一团,没有解药了。

1909年,两万制衣厂工人,大多是女工,而且几乎都是东欧新移民,在制衣女工工会的旗帜下,发动罢工,她们得到了广泛的公众支持,最终争取到了每周52小时工作和增加工资的条件。1910年,五万制衣工人在纽约罢工。他们请出了著名律师路易斯•布兰迪斯来谈判。在他的努力下,这次罢工取得了重要的结果,不仅为工人争取到了有利的报酬条件,而且开创了和平谈判的范例。布兰迪斯后来还担任了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从"黄狗契约"到民权法案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的二十年,是美国工会运动的不稳定时期。战争期间,工人运动常常被诬蔑为不爱国的叛国活动,是反对美国的非法的阴谋活动。企业在雇佣工人的时候,常常要求工人在雇佣合约中签字保证不参加工会。这样的契约被叫做"黄狗契约"。

但是美国工会仍然存在,仍然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影响力,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工会就成为政治家们不可忽略的力量。到1919年,全美劳联仍然有四百万成员。在1924年大选的时候,全美劳联号召工人既不要把票投给共和党的候选人,也不要给民主党的候选人,而是投给第三党进步党的候选人,一个对工人和农夫比较友好的参议员,结果进步党在大选中得到百分之十七的可观票数,从此令政治家刮目相待。

三十年代的大萧条,美国民众进入了现代史上生活最艰苦的年代,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率高达四分之一。也就是在这大萧条的年代里,联邦政府开始了一系列干预劳资关系的立法。这一过程一波三折,由此奠定了美国工人运动的基调。

1932年,福兰克林•罗斯福当选总统。1933年三月,罗斯福开始一系列旨在刺激经济,养活失业工人,恢复全国信心的计划。在他的敦促下,国会立法建立全国恢复管理局(National Recovery Administration),这个局的7a分部专门管工会的登记,负责保证工会的合法存在并以工会集体的力量和雇主谈判。尽管7a分部并没什么实权,它的建立却被千百万工人看成是,政府为工人参加工会打开了绿灯。

全美劳联立即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发展会员,他们的传单上写着:"罗斯福总统要你加入工会"!

可是,不久,由于联邦政府的全国恢复管理局过度干预私营经济,最高法院在一次裁决中宣布,全国恢复管理局是违宪的,不再存在,7a分部也自然消失。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政治家认识到立法干预劳资关系的重要性。无论是在经济平稳的时期,还是在经济萧条的困难时期,劳工和资本的关系是一种互相依存、互相对抗而寻求双嬴的关系,力量和利益必须在困难的协调下达到平衡,而政府必须在这样的平衡过程中起积极的作用。这样的思想,在以往政府不干预经济的传统中是没有的。

在纽约州的联邦参议员罗伯特•瓦格纳的领导下,国会在1936年通过了国家劳动关系法,即瓦格纳法。这是美国劳资关系史上第一个重要的立法。

瓦格纳法的作用超出了当年的7a分部,为工会的存在奠定了牢靠的合法性基础,明确规定工会有权代表工人和雇主展开集体谈判。从此,这样的集体谈判是法律所要求的一项国家政策,雇主拒绝谈判就是非法的。这项法案还提供保证,让工人无记名投票选举工会领袖,保护工会成员不受雇主的威胁利诱。

1947年,塔夫特-哈特利法案对瓦格纳法作出了修正。1959年,兰德伦•格列芬法案(LandrumGriffinAct)对此又作出了修正。至今,这些法案仍旧制约和协调着美国工人运动和劳资关系。从此以后,罢工不再是美国工人和企业主对话的唯一手段,甚至不再是主要的手段。劳资对话开始从罢工示威现场转向谈判桌,而政府,特别是联邦劳动部,有时候甚至是总统,成为劳资谈判桌上的对话媒介和协调人。

此刻,美国工人终于意识到,在美国这样一个民主化的法治国家里,工人最强有力的武器,其实就是手里的那张选票。就是这张选票,迫使政治家不敢轻视工人的利益和呼声,从而立法来保障工人的应有权益。美国工会把工作重点转移到教育工人方面,教育他们理解工人的利益所在,鼓励工人登记选举,积极参与各级政府官员的选举。

六十年代民权运动中,联邦政府通过了一系列法律,大幅度地偏向社会弱势群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实现了美国工人百年来梦想和争取的目标。1963年,联邦立法规定男女同工同酬,禁止性别歧视。五年后,反年龄歧视法案通过,有效阻止雇主解雇和歧视40岁以上的工人。最重要的是1964年的民权法,由约翰逊总统在白宫签字生效。约翰逊总统在签字仪式上特地提到,这个历史性的法案,如果没有工人和工会的长期努力,是不可想象的。这个法案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全美劳联的主席说服罗斯福总统发布行政命令建立联邦公平就业委员会。

在以后的年代里,美国完善了一系列保障劳工利益的法律,如最低工资法。联邦政府建立了公平就业机会办公室,来负责监督和实施联邦公平就业法。美国的工会也走上了和平斗争、谈判妥协这样寻求双嬴的道路,在发生劳资利益冲突的时候,各方都意识到必须和政府合作,在法律的制约下寻找出路。每年劳联产联的大会,总统出席讲话,已经成为一个传统。

这几年,美国发生过几次大罢工,比如联合包裹公司UPS的罢工。这些罢工最终都是谈判妥协的,这些罢工都没有对经济、对民众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由于"二次抵制"是非法的,因此,过去以罢工作为唯一手段的工人,是处于弱势的;今天,在立法的支持,工会组织的强大,政府的中立协调,利用法律保护等手段下,人们大多把今天的罢工看作一种要求的姿态,一种工人力量和诉求的象征,人们都明白,真正重要的是在谈判桌上进行的较量,谈判和双方的协调退让成为解决问题的主要方式。

一百年前美国的紧绷着的劳资张力被缓解了,一个双赢局面在双方的努力下逐步建立。


如果你生而是一个工人

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样的说法:"劳工神圣"!劳工怎样神圣呢?我却没有去细想。我的前半辈子,在很长的时间里,不是农民,就是工人。当农民尚且不提,即使是当一个工人,拿着最低时一天七角人民币,最高时一个月36元人民币,我并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选择做哪一种工作的权利,因此那几十年的日子里,我从来也没有再去想过,劳工是否神圣,劳工怎样神圣。

到了美国以后,我还是工人,干的是没有什么技术的粗体力活。在劳动节放假以前,我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我们以前的春天的劳动节,这是秋天。我问了跟我一起干活的年轻的工友们,"知道五一国际劳动节(May Day)吗"?

答案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里出纪念红五月的黑板报,我曾写了一首赞颂五一节的诗,那里面就有一句,"芝加哥工人大罢工"。现在来到了这五一节的发源地,人家居然一脸茫然,一丝一毫都不知道。

我又问,"会唱国际歌吗"?答案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

以后,我逢人便问,终于问到了一个知道五一节也会唱国际歌的女士,不过她是德国移民,来自马克思的故乡。可是,在二十世纪初,美国工人生活还很艰难的日子里,很多大工业城市的工人是会唱国际歌的,那悲壮的战斗的歌声曾经在工人的集会上响起过。

春天的劳动节和悲壮的国际歌在美国的淡出,说明了什么呢?

我只想过,人生就是含辛茹苦,辛勤谋生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只有当我在这块土地上身为一个工人,学着用我的美国工人朋友的思路看待生活的时候,我才理解,如果生而是一个工人,我们要的是什么?劳工神圣,因为劳工和别人一样,是平等的,既不低人一头,也不高人一等。劳工不能让人贬低,也不必受人赞美。劳工的利益在于,他们有权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尊严和福利,不能少也不必多。他们还有权得到法律给予所有人的同样的保护,劳工的权利第一条,就是他们有权组织起来成立真正代表他们自己利益的工会,当他们组织起来,能够理直气壮地利用法律保护自己利益的时候,他们才不再是可怜的弱者。

所以,在这初秋的日子里,在劳动节,美国的劳工或出门度假,野餐,或休闲,聚会,这是他们的一个轻松的日子。春天的劳动节和悲壮的国际歌声就这样被淡忘了。

(世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