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香港

文/宋闈闈

香港大嶼山天壇大佛。(公有領域)


每一次,從香港回深圳,火車終點站是羅湖。都會的繁華燈火漸漸稀疏,群山是青暗的起伏,路程中開始現出黑的夜色,發亮的河流。就在此時,羅湖關到了。經過繁瑣的驗證、安檢,走過火車站長長的棧橋,豁然一片的站前廣場,噴泉池邊永遠坐著形容潦草的旅客,高大的方形建築物,馬路一律比香港寬,汽車也比香港的車輛大許多,按著喇叭不由分說地將路堵起來,行人自有分寸地穿行其間。此時想起香港,削薄入雲的建築,斑駁唐樓,精巧廟宇,潑濺的燈火——格外地像一個夢。

香港的感覺,於我,就是這樣的,是一個夢。那樣壯闊的城池,流麗的燈火從山巔肆意地流淌、溢滿,鋪到平地,仿佛一座熔漿流溢的熱烈火山,雙層的有軌電車一路叮叮當當地搖著鈴,在巴士頂層望見的市井、樓廈,密集的繁體金箔字的廣告牌,車窗外是流動的電影。中環辦公大廈區的高樓,巍峨的石頭墻壁一直樹上去,誓與天齊,樓底大廳好似穹窿,人在裏頭走著,被亮燈時分的燈火海洋,流光潑濺的勝景所驚呆。繁華的高架橋底下,有老人在虔誠地燃燒紙錢,打小鬼,和他的神靈喃喃溝通。有的時候,你會在大榕樹下遇見濃墨重彩的老人,是剛剛從一個粵劇的票友會上散來的,身穿彩袍頭戴彩冠走到人群裏。

夜深的地鐵站,走過錦衣夜行的女子,美得叫你永世難忘。曾經在銅鑼灣一帶,僻靜的地鐵站口,身邊走過一個嬌小玲瓏的年輕女子,一身素凈。一陣風起,掠過她青灰的長袍,掀起襯裏,是玫紅的顏色,還有她影影綽綽的耳環,纖細的腳踝,邁步時,皮鞋鞋底亮起的一抹朱色,原來,細節之美,是這樣考究,這樣精雕細琢的。我在她身後駐步,一直目送著她。

香港是一個名伶之城,光影裏一代代的美女子,美的男子,傾國傾城,風華絕代。香港電影,是多少人少年時濃墨重彩的情有獨鐘?少時看過幾乎所有1980年代、90年代港產片,等到我平常往來香港的時候,那個時代已經絕塵而去。盛宴散場的城市,依舊熠熠生輝,珠光寶氣。每一次去香港,我都會在旺角下車,在攢動的人海裏茫然又熱切地亂走。亞熱帶灼熱多雲的天空下的這個城市,這一方活色生香的塵囂市井,曾經流過多少好看的電影畫面啊。想起爾冬陞的電影《旺角黑夜》。旺角在他的鏡頭前,那樣天真,那樣罪惡,那樣美,那樣暴力,那樣孱弱,厄運連連卻又赤子情懷,死得再怨也無悔。仿佛是一個總和。《旺角黑夜》,在我心裏,是港片時代的終結點。

於我,最心靈之旅的,是大嶼山拜佛。遼闊的南太平洋的海水環繞青山。大佛端然盤坐於千山之巔。翻山,要涉水,這是迢遞的一條朝聖路。海邊的天空特有的潔白雲朵,浮在山頭,浮在海面,如蓮花朵朵。纜車在海面緩緩上升,一路行經蒼莽群山,就這樣,山巔上的大佛出現了,他和緩地,靜穆地、逐漸現入我的眼簾。寶相莊嚴,單手立掌。來不及,什麼都來不及思想,只是眼睛一潮,淚就落下來了。

這就是香港的魅。它那樣古舊,那樣摩登,那樣繁華,又那樣滄桑,那樣精致,又那樣浩蕩。還有那山海之巔的大佛,莊嚴、大美。

她於我,是須要經由羅湖關,才能抵達的奇幻夢境。

最早的羅湖關於我,是在張愛玲的書裏的地名。1951年她從上海乘火車到廣州,經羅湖關去往香港。彼時的羅湖關,是綠森森葳蕤的南亞叢林中的兵站,有長長的木吊橋搭在山間。過關時,士兵看著她的證件,問道:你就是寫小說的張愛玲?她點頭稱是,心跳如鼓。解放軍揮揮手,將她放行。待過得關口,擔行李的挑夫飛跑起來,生怕那頭會得翻悔。長長的木棧橋上,張愛玲也跟著跑起來,搖搖晃晃,踉踉蹌蹌……今時今日,依然讀得出一種驚悚。她形容彼時的感覺,是“被人掐住了後脖子的涼意”。

又,蘇珊·桑塔格也寫到了羅湖關。她曾在1960年代進入閉關鎖國的大陸。從美國飛抵香港,過羅湖關,到廣州,而後一路北上。香港,是唯一的自由之地,身後有一個地獄般的大陸。

去看深圳博物館,會看見一張舊照片,那是羅湖火車站的前世今生。1910年10月,羅湖火車站通車時的情景,穿戴著清代官袍補服的中國官員,戴禮帽著西裝的英國紳士,他們的執著陽傘,戴寬檐紗帽,穿維多利亞式鯨骨長裙的夫人。火車頭停在軌道上,開山的亂石袒露在陽光下,潔白到炫目,叫我感受得到照在石頭上的灼熱陽光,多年後依然刺目。這幀老照片,像一部殖民地電影裏的鏡頭。終於,在照片的邊緣,覓到一抹熟悉的山影,敦厚的,低低的,圓潤的山形。是如今的火車站廣場外,那一帶起伏的青青山巒。

呵,這青山依舊,一百年前穿山而過的鐵路軌道,也依舊在歲月裏。

以羅湖關為基點,青郁郁蔓延的梧桐山脈,直到沙頭角海灣,而今的山谷依然綿延著二人高的鐵絲網,鐵絲網邊有兵站。山谷裏流過的深圳河,是見慣不驚、深不可測的一河白水。兩岸生長著芭蕉、長茅草。還有沙頭角,洶洶的藍色海水,海面上點綴著可愛的小島。這裏,亦曾是港片裏的怒海投奔。

在博物館見過一張舊日的紀實照片,鐵錨拴著的一方界碑,在海水裏,上頭用中英文標示,分開深圳和九龍。是在殖民地初期,一方認為,海面的所屬域應以潮落石出為準;另一方呢,則堅持水沒石面,是為準則。海灘上遍布著風蝕的礁石,紅土崖上郁郁蔥蔥的植物,大海上的水漫不經心地漫蕩、消漲,這情景,是地老天荒的。而界碑身為道具,參與一場人做的戲。在熱帶直射的陽光下,兵分兩路,演兵,演匪,演遊泳高手,演海上溺斃的死屍,演幸運者,演倒行逆施的人,認真地,合做一場戲。月黑風高,波濤滾滾,一群群逃亡者,他們多來自廣東本土,也有的人從遙遠的內陸甚至北疆逃來的,匯聚在沙頭角,紅樹林。踩著礁石默默下水,遊出海灣,為了相依為命,大家用一根鐵絲或者繩索連接彼此的手足,很多人死在途中,深夜寒冷的海水奪去了疲憊的身體最後的能量,被鯊魚襲擊,還有的上岸後被槍擊。一個人死亡,在茫茫的黑夜裏,往往意味著繩索上所有人的溺斃。退潮時的海水將他們送還到原處,天亮了,他們年輕的身體睡在沙灘上,像一群失去了海水後的魚。

生死與共,是一句兌現了的誓盟。

遊過去了的,則驚魂初定地上岸。撲面而來的,是一個魔幻的世界,色彩濃郁了許多倍,電車叮叮叮地走過,市聲之外,獅子山巍峨,海水不再是危險的,海上有維港燈火,點點白帆。關公廟、天後宮、黃大仙,香火繚繞,人們跪在神像前,虔誠地求和拜。回首那月黑風高,命懸一線的泅渡夜,熱帶的陽光照下來,幸存者行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恍惚地活下來,疑惑自己是一個鬼魂——本已在怒海投奔裏,淹死了。那些遊泳健將裏,出息了許多人。香港的流金歲月,大抵也因為這些傳奇人士的演繹吧!那些年我們讀過的小說,看過的電影,莫不是傳達了一個清晰的概念——投奔怒海,在海的彼岸,有一個自由的小世界。它是彈丸之地,濃縮著一整個繁華的人世。

我已經好些年沒有看見過香港了,如今每次在新聞裏看見,都是百萬市民在街頭,為已所剩無幾的、已然徹底失去的人權自由而遊行抗爭。我們已經逐漸看清真相——魔鬼統治著世界。我們已經在劇情的轉折的晦暗中,行走太久。然而,我們生在一個被造物之神眷顧的時代,終於,我們會得沐浴光明!一如大嶼山山頂的那尊大佛,佛光會得普照苦海中泅渡的眾生。

香港,保重!香港,前方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