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劇皇後與戲劇才子的人生磨難(圖)

文/安柳平

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合影。


他們的愛情被比作“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一位是才華橫溢的“戲劇才子”,一位是萬眾傾倒的“評劇皇後”。才華與美貌慘遭中共戕害,患難真情書寫人間傳奇──一對不屈為至貴的藝術界伉儷。 

吳祖光是和尚轉世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當來自貧寒之家的新鳳霞終日苦練於紅氈之上時,出生於書香門第的吳祖光已經是名聲大振的“戲劇才子”。 

吳祖光曾對女兒吳霜說,他出生之前,他的奶奶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長長胡子的和尚,蹦蹦跳跳地闖進家門,問吳家三嫂在哪裏,吳家三嫂就是吳祖光的媽媽。他的奶奶在夢裏攔那個和尚,一下子醒了,就聽見耳畔傳來嬰兒的哭聲。當時就有人說吳祖光是和尚投胎,將來會是一個無私的人。吳霜覺得父親確實是無私的人。 

二十多歲就成為香港知名電影編導的吳祖光,1949年受中共“統戰”返回北京。而後,經老舍介紹,遇到了年輕貌美、在評劇舞臺上正當紅的新鳳霞。兩人互相傾慕,相濡以沫,斯守終身。 

她演過他寫的《風雪夜歸人》,十分仰慕他的才華;他知道她特別渴望有文化,於是送給她的新婚禮物是一間大大的書房。婚後,他教她認字、讀書;她則幫他洗衣、連早晨的牙膏都替他擠好。 

可是,恩愛幸福的日子沒過多久,在中共建政之初的一次“兩會”上,身為政協委員的吳祖光率先發言:“法規一定要建立。否則,中央領導犯錯誤誰監督。”直率的一句話致災難從天而降。 

多年後,作家馮驥才憶起吳祖光敢言的這一幕都不寒而栗,連稱吳祖光膽大;摯友黃苗子曾以一種別樣的口氣乞求吳祖光:“鳳霞賢淑,唯你是憂,免開尊口,別無他求。” 

慘遭陰毒的陽謀迫害

1957年,是一個風雲突變的年份。這年5月,中共號召大家幫它“整風”。人緣頗好的吳祖光家裏一時聚集了眾多訪客,被煽動的朋友來勸說,官方派人指示他提意見。本來就好打抱不平的他,這次準備“響應號召”,對文藝界的高官提意見。 

5月31日,官方邀請吳祖光出席全國文聯的一個會議,派人派車來接。妻子仿佛預感到不祥之兆,一向溫順的她叉著腰站在家門口,堅決不許丈夫跨出一步。但轎車在按喇叭,接的人在旁催促,從來都被稱為“愛妻號”的吳祖光焦急地推開妻子,大步走出了家門。 

在人數寥寥的會議上,吳祖光再次率先發言,“文學藝術本是給廣大的讀者和觀眾讀的、看的,只有自由寫作、表演才是唯一的道路,應當給作家、藝術家絕對的自由。外行不能領導內行”。 

事後,他的發言被加上標題──“黨趁早別領導藝術工作”。見諸報端後,毛澤東竟親自參戰,拋出“外行可以領導內行論”。結果,秀才書生的理性敗於流民兵家的暴力,吳祖光被打成“反革命右派分子”,成為專門與“黨”作對的戲劇界、甚至整個文藝界的第一個“大右派”。 

1957年,北京的首都劇場曾上演過很荒誕的一幕:白天,整個劇院對吳祖光展開連篇累牘的批鬥;晚上,則由新鳳霞主演丈夫吳祖光的劇作《風雪夜歸人》。 

在經受了五六十次的大批判之後,吳祖光的第一次人生大變故定格在1958年。 

那年的初春,天氣陡變嚴寒,他被發配到千裏冰封的北大荒去勞改。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他身負行囊去向病臥在床的父親和年邁的母親告別,然後看看自己三個年幼的孩子。 

那時大的還沒有上學,最小的女兒不滿周歲。吳祖光親吻著他們,百感交集,如亂箭穿心。 

他不知這一走,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自己的親骨肉。最後,他與妻子新鳳霞淚眼相對,戀戀不舍地走出了家門。 

之後的三年,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時間:父親撒手人寰,老母忍辱負重,孩子飽受欺淩,妻子被百般虐待…… 

“如果同意離婚便可入黨”

他與五百多個“右派”一起前腳出門,還沒被押送到遙遠的北大荒,官方馬上派人召見新鳳霞:“吳祖光是一個政治上的壞人!”一向很怵高官的新鳳霞此時義正詞嚴:“你們認為他是壞人,我認為他是好人,他對我沒壞啊!” 

對方指著報紙上的離婚案例,先是命令她必須與丈夫劃清界限,然後威逼利誘:“如果同意離婚便可入黨;否則,後果自負。” 

“你不能再繼續唱戲!”高官威脅她。 “評劇是我的生命,吳祖光是支撐我生命的靈魂;如果不能兩全,我寧願要祖光” ,不到30歲、正值演藝事業高峰的她一字一頓地說,“王寶釧等薛平貴等了18年,我可以等吳祖光28年!” 

“那你就去等吧!”新鳳霞話音未落,對方拍著桌子將她趕出了辦公室。 

她一路哭著跑出了文化部樓上的長甬道。第二天,她去劇院上班,迎頭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盡管被定性為“反革命右派份子”對她進行批鬥,但劇院仍指靠她的招牌演出。 

只要是她主演的劇目登出海報,立即滿座;而她不參加的演出,則門可羅雀、無人問津。劇院就在演出的後臺貼上大標語:“右派份子吳祖光的老婆新鳳霞不要翹尾巴!”以此警示觀眾與記者不能接近她。 

她白天挨批鬥,晚上唱戲從舞臺上下來之後,就要去刷馬桶。她心裏委屈,老舍就勸她多給吳祖光寫信。她寄東西,寫了很多信,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告訴他,不會寫的字就用畫畫代替;他也寫厚厚的信給她,書信成了他們唯一的安慰。 

1960年底,闖關萬裏的吳祖光幸獲生還──因為不只一個同時被遣送北大荒的同難者就此埋骨荒原、魂歸絕域。 

相比之下,他說自己竟成了“幸運者”,因為中共要利用他寫歌功頌德的劇本,沒將他折磨致死,他終於與妻小團聚。 

他回到北京當天,妻子把家收拾得乾乾凈凈,將四合院裝扮一新,讓三個孩子寫下好多“熱烈歡迎爸爸回家”的大小字幅,和各式剪紙剪花一起貼在家的各處。她對孩子們說:“你爸從冰天雪地回來,我們要讓他感到溫暖。” 

想起自己之前被定罪為“右派”,他百思不得其解:當初自己對中共滿腔赤誠,但為什麼它對知識分子無法容忍,針對知識分子的批判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武訓傳》批判,《紅樓夢》批判,“胡風事件”批判…… 

他敢言,也敢問。問不了別人,他問自己:為什麼“反右運動”中批判知識分子的也全是知識分子?不是“偉大領袖”發出“莊嚴號召”、要求全國人民幫助共產黨整風嗎?不是要求大家對黨提意見、指缺點、出建議嗎?不是再三指出“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 

當他知道,毛澤東與中共種種“誠摯”和“謙虛”的動員,是一種策略,是一條“妙計”,是將陰謀變成“引蛇出洞”的陽謀時,他才明白,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乖乖就範的原因了。 

歷經磨難自嘲“生正逢時”

三年北大荒的勞改,沒有改變吳祖光嫉惡如仇的性格。沒過幾年平靜的日子,轉眼間,“文革”洶湧而來,他又因敢言的“右派文人”成為戴罪之身,失去自由,又被關押了八年。 

1966年的中國已成一片打、砸、搶的人間血海,38歲的新鳳霞再次受到牽連,除了挨打挨罵,還被發配到幾十米的地下挖了七年防空洞。 

一次,吳祖光被“造反派”臨時押送回家──他用在香港掙的錢買的一所四合院,全被抄了個底朝天。地下的瓷磚被撬開,地板被挖成坑,天花板也被打穿洞,“造反派”要他承認家裏藏有軍火。 

一天上午,“紅衛兵”在劇院中間燒了一大堆戲衣和劇照,火苗高得過了房。被打成 “牛鬼蛇神”的人都被逼著圍著火跪了一大圈。 

這時就聽見有人高喊:“打!”“紅衛兵”手裏的皮帶瞬時上下起落。皮帶一下去,一條血印就從白襯衣裏滲出來。打得這些人滿地打滾,全身是血。老舍就是在被打得遍體鱗傷之後,回家翌日早晨離家出走,在什剎海投水自盡。新鳳霞被打得左膝蓋遭受重傷,導致永久的左膝傷殘。 

1975年,“文革”結束前夕,新鳳霞發高燒還被迫去勞改。在跨出家門的一刻,她突發腦溢血昏倒。因單位不給開介紹信耽誤醫院治療,導致左半身偏癱,永遠地告別了鍾愛的舞臺。 

每次看到妻子行動不便、步履維艱時,吳祖光就會聯想到她被迫害的情景,不免憤從中來,痛罵打手和魔鬼。妻子的傷是他永遠的痛。 

算是不幸之中有大幸,早已拜師於齊白石、充其量只有小學文化的新鳳霞,用她那唯一能動的右手,將她那坎坷的一生及豐富的閱歷一點一滴地記錄,還畫國畫,畫梅花、藤蘿、南瓜和桃子…… 

盡管新鳳霞每篇文章中都有大量的錯別字、同音或近似音的假借字、甚至有她自己隨手創造的只有吳祖光才能認識的字、也有重復繁瑣和需要猜測才能辨識的字和句子,甚至還有用畫來代替的字,但其深摯樸實的感情、傳奇式的生活經歷、獨具風格的語言,誰也無法代替。 
 
從她殘疾到她去世的二十三個年頭裏,她留下了《評劇皇後與作家丈夫》、《我和皇帝溥儀》等達四百萬字的回憶文叢,畫了幾千幅齊白石風格的水墨畫。由於她的毛筆字缺少功夫,所以每幅畫上吳祖光都為愛妻題上字,是謂“夫妻畫”。

在中共的殘酷迫害中,夫妻倆也互相欣賞、互相造就。因為新鳳霞的殘疾,吳祖光到晚年都保持著與中共抗爭的鬥志;因為有吳祖光,被迫害致殘的新鳳霞才能從文盲成為28本書的作者,並畫出數千幅畫作。 

“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吳祖光以三個月的高速度,創作了一出五幕話劇《闖江湖》。這是一部反映中國民間藝人的苦難生活、飽含辛酸的喜劇,妻子新鳳霞就是女主角的原型。 

一生創作過四十多部劇本的吳祖光曾說:“我寫了大半輩子劇本,可是最使我感情激動、甚至產生一種特殊偏愛的,就是這個《闖江湖》!”個中原因自然不是別的,就是因為夫妻倆都是深受中共迫害的藝術家。 

吳祖光以戲為生:少年逃學看戲,青年寫戲,中老年編導戲劇,晚年評論戲劇、講演戲劇。他自稱最喜愛喜劇,希望給觀眾帶來歡樂。然而在觀眾笑逐顏開之際,往往是他體驗無數的辛酸之時。 

“不屈為至貴”,這句典出隋朝王通的“不辱於人謂之貴”、也是吳祖光經常送給友人的報恩詩,成為這對慘遭中共迫害的伉儷一生的寫照。 

關於自己一生中所遭受的磨難,吳祖光晚年曾這樣概括:“中年煩惱少年狂,南北東西當故鄉;血雨腥風渾細事,荊天棘地也尋常。年查歲審都成罪,戲語閑談盡上綱。” 

後半輩子都生活在“生不逢時”悲慘境遇裏的吳祖光,1993年76歲時在一篇千字文中嘆道:“我的冬天太長了!”而經歷了無數狂風暴雨的他,從來都笑對磨難,仗義執言,最喜歡說自己“生正逢時”。 

1992年6月的一天,吳祖光到醫院去探望曹禺,兩位老友坐在一起談心。曹禺忽然滿面愁容地說起一生寫作上的失落,吳祖光脫口講出一句心裏話:“你太聽話了!”令曹禺叫喊起來:“你說得太對了!你說到我心裏去了!” 

在中共發動“清除精神汙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時,“太不聽話”的吳祖光又被批判。之後,他與新鳳霞的書畫聯展三次布展就緒,臨開展時卻生生被官方出動警車強制停展,參觀展覽的數百名來賓、無數的花籃一律被警方攔截在外。 

吳祖光曾笑言,“文革”後他獲得的一門知識是,中共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是有它不能公開說明的政治目的”。曾有港媒報導,因敢言而被勸退出中共的吳祖光,晚年的最大願望是盼望中共早日解體, 

據香港《開放》雜志編輯蔡詠梅在2003年5月刊文《吳祖光一生的遺憾》中揭秘,吳祖光天真率直,喜歡打抱不平,講話大膽心無城府,因此香港跑中國大陸線的記者特別喜歡他。遇到甚麼重大事件,打個電話給吳老,他都會隨興講幾句,記者就有料可寫交差,久而久之一些記者也就與他成了忘年交。 

作者第一次見到吳老是1992年5月在北京采訪中共十四大。當時在吳祖光家,他拿著一張報紙指著做政治報告的江澤民的像輕蔑地說,“虛張聲勢,心中其實戰戰兢兢,不知共產黨何時垮臺!”令作者心裏暗自佩服他的大膽言論。 

著名學者吳祚來也曾親歷過這樣的場面,吳祖光老先生嘲笑江澤民被人歌唱的事。吳祚來在推特上說,應該是1997年文化部一次會議,多是名流參加,包括李谷一等人,吳祖光老先生發炮,認為江澤民應該平反六四,嘲笑江澤民被人贊美歌頌,言辭非常激烈,主持會議的是文化部副部長徐文伯,即徐海東大將的兒子。 

那時前蘇共剛剛解體,東歐人民已推翻共產黨統治,因此吳祖光很樂觀,還說了些要與中國共產黨算老賬的話。但十多年過去,吳祖光還是沒來得及看到這一天。 

在香港正為瘟疫所苦之時,傳來86歲高齡吳祖光老人病逝的消息。作者難過的感嘆,吳老臨去世仍未看到共產黨倒臺這一天的到來“這是不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吳祖光從來沒有自己禁自己的言,從來也沒有失落過,他一直在發聲,始終在寫作。那幅“生正逢時”的書法就是他晚年再次被批判時不屈不撓心態的流露,而那幅“冬艷”的繪畫作品也是象徵夫妻倆雖晚年再遭打壓,但始終斯守相愛、不忘初心,即使面臨寒冬,也依然綻放如那一樹的大紅花。 

吳祖光於2003年4月9日因心臟病突發病逝,終年86歲,日子與新鳳霞過世差三天,新鳳霞在1998年的4月12日離世。為此,他們的兒子吳歡說,在父親的追悼會上,他“突然有所悟,媽媽和爸爸是一個靈魂,屬天作之合”。 

新鳳霞去世之後,吳祖光花了半個月才寫就一篇《懷鳳》短文,這位天才作家竟第一次感覺到寫作上的吃力。寫寫,哭哭,停停……在妻子天天坐的座位上、書桌旁;在清晨、黃昏、燈下,總恍惚她仍舊坐在這裏……最後五年,他對妻子的懷念,痛苦程度遠超他一生所經歷的全部磨難。 

吳祖光在北大荒苦了三年,回來後家依然是完整的。老舍對他說:“你要好好疼惜新鳳霞,她的心是金子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