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ter Card

◎乐苦

尤红砖总有种优越感,原因在她的名字——不但可以解释为“又红又专”,还可以自豪的说:我是社会主义大厦的一块红砖!

由此,她开始对语言的构成十分在意,用她的话来说,既然她尤红砖的名字起的如此考究,那将来从她嘴里说出的话、笔下写出的文字也一定要十分讲究。于是,她开始钻研语言的搭配和发音乃至各种引申的含义。

在尤红砖15岁那年,她升入了中学。从那一年开始,学校忽然增加了英语课。于是人们一边念着abcd,一边歌颂伟大领袖的开明与远见——开明在于它居然可以允许万恶的资本主义语言,在我们神圣的社会主义教育殿堂有一席之地;而远见则在于这种做法无疑将为以后超英赶美打下良好的群众基础,有人说这叫知己知彼。有人说当年的孙膑也不过是在模仿我们伟大领袖玩剩下的小儿科罢了,况且那些历史上所谓的思想家、军事家只不过是封建社会统治者低劣的钩心斗角,而我们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才是真正的智慧与远见。

最高兴的当然是尤红砖了,本来就热衷于语言构造的她,现在甚至立志,要充分利用党赐予的学习机会,在伟大领袖的教导下,结合自己的一点点小聪明,将那些资本主义腐朽的文学作品,统统翻译成鼓舞人们为社会主义奋斗终身的优秀文字。

于是,尤红砖的脸上洋溢着无法形容的幸福的笑。

“对于外国语言的翻译,”英语老师在课堂上说,“一定要把握好三点。”

尤红砖聚精会神的听着,手里紧握着钢笔,宛如战士紧握钢枪,随时为保卫社会主义事业而不惜消灭一切阶级敌人。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老师继续讲,“我们一定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定要头脑清醒的认识到,我们所学的英语是资本主义语言,其本质是丑恶的。我们今天的学习,仅仅是为了将来战胜万恶的资本主义,解放资产阶级国家的人民而积累知识罢了,这充分体现了共产党人的博大胸怀与远见卓识......”

口沫在横飞,尤红砖却有点困倦,但是强打精神,她看见同学们都在打哈欠。

“第二点。”老师终于说,“语言的翻译一定要做到意义的准确,说白了就是要翻的对。”

这不废话吗,翻的不对那是文盲,而且还是英国文盲,是资本主义的、腐朽的、万恶的、本质丑陋的、身处水深火热中的、有待于解放的......等等的文盲——尤红砖这样想着。

“这第三点嘛......”老师故作深沉的说,“是最能体现一个翻译者语文水平的一点。”

话音一落,尤红砖忽然来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起来。

“那就是:”老师提高了嗓门,“翻译过来的汉语发音,要尽量的与英语发音相贴近,同时保证词义准确、凝练。”

原来这样啊!尤红砖深得启发。

“举个例子。”老师说,“我们都知道有个词叫:脱口秀。其实就是英文:Talk show 翻译过来的。大家看看,多贴切、多形象、多经典!音译与意译结合的多完美!”老师激动起来了。

“是啊,翻的真不错!”尤红砖也兴奋的认为。

“但是!”老师忽然又严肃起来,“它是对资本主义语言的翻译,而且这个词本身带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色彩,并没有将其完全转化成具有社会主义战斗力的词汇!所以不能称为一个最好的翻译案例。”

“是的是的!”尤红砖这才意识到,同时也为自己盲目的陶醉内疚着,“我怎么觉悟这么低啊,自己的志向也给忘了,看来真的要提高警惕了!”

“下面我们来练习翻译一些词语。”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词,同学们一一站起来翻译着。

就着样,在党的教导下,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们不断充实和进步着。

忽然有一天,奇迹诞生了。当然,用唯物主义的话来说,是量变终于产生了质变。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尤红砖一如既往的坐在社会主义大课堂里汲取着崇高的养料。

“同学们进步的都很快。”英语老师脸上挂着领袖般慈祥的笑意,“但是这里有个词仍然翻的不够好,现在大家来讨论一下。”

老师转过身去,粉笔吱吱叫着,黑板上出现了一个英文词:MasterCard

“这是一种信用卡的名称。”老师说,同时不失时机的补充到,“它是资本主义社会剥削制度的产物。”

“我知道。”一个同学举手说,“可以翻译成:马斯特卡。”

“不太好。”老师摇摇头,“这种卡在资本主义社会十分流通,用起来很方便。”

“那我看可以翻译成:买使得卡。”另一个同学说,“只要想买东西,就很好使。”

“嗯!有点贴切了。”老师赞许的说,“不过有点俗气。”

“我觉得可以叫:万事达卡。”又有一个同学说。

“这个挺好!”老师用手指着那人说,“很大气,不落俗,发音也算贴切!”

“还有别的意见吗?”老师问,“那就叫万事达卡吧!”老师高兴的说。

“老师!”忽然一个声音说,“我觉得这个叫法不好。”

循声看去,原来是尤红砖!

“你有什么不同意见?”老师推了推眼镜,盯住她问。

“首先,”尤红砖站了起来,“这是资本主义社会通行的信用卡,叫万事达不好听,有点像征资本主义制度万事亨通的意思!”

“嗯!对!”老师忽然醒悟,“说的好,继续。”

“其次,我看M开头的单词翻译成万字,意译不太精确。”

“说的也是。”老师有点皱眉,“那你觉得翻成什么好呢?”

“我看......”其实尤红砖早已胸有成竹,“我看叫:马克思卡!”

这句话真是语惊四座,教室哗然了。

“安静!”老师高声叫着,“尤红砖同学,说说你的想法。”

“第一,Master这个词的发音与马克思比较接近,感觉很贴切。”

“这倒是!”老师也赞同。

“第二,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这信用卡就好比马克思主义一样,在哪里都好使,也必须遵循马克思主义才能在哪里都好使!”

“说的好啊!”老师兴奋极了,“有觉悟,有觉悟!”

“第三,”尤红砖也来了情绪,“这种信用卡本身是资产阶级产物,我们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坚决不能被资本主义思想侵蚀!而马克思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叫马克思卡可以让人们在使用的时候,时刻不忘阶级斗争,这是斗争需要的叫法,是革命的叫法!”

“好!好!好啊~!同学们,好啊!!”老师激动的环视每个学生,也不知究竟是称赞同学们好,还是称赞翻译的好,“音译贴切,意译更有深度,体现了很高的政治觉悟!就叫马克思卡了!就叫马克思卡了!!”四十多岁的人,耍猴般的拍着干枯的手掌啪啪作响。

于是,校园里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呼号声:“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万碎~~!!战无不胜的毛贼东思想万碎!!!......万万碎......万万万碎......万万万万......”

从那以后,尤红砖更加得意了,她感到自己的理想就是从那天,从这“马克思卡”开始变成现实的,而且自己将来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进步,这无疑是与党的栽培和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分不开的。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瞧你这名字!”红卫兵将尤红砖围在中央,“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右派分子!”

“我这名怎么成右派了?”尤红砖十分不解。

“尤就是右!”为首的红卫兵说,“尤红砖就是给右派添砖加瓦!”

“对!”另一个附和着,“你还侮辱伟大导师马克思!”

“我怎么侮辱它了?”尤红砖更是不解。

“你把资本主义的信用卡翻译成马克思卡!”红卫兵说,“还公然在课堂上煽动全班同学都这么叫!”

“什么?”尤红砖这下真急了,“那可是当时老师极力表扬的!”

“这件事就是你们老师揭发的你!你知道吗!还敢狡辩!”红卫兵呵斥道。

“什么!?”这可真是尤红砖怎么也没想到的,“不可能啊~!”

“你这个狡猾的反革命分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尤红砖抬头望去,另一群红卫兵簇拥下,英语老师出现在眼前。

“老师!”尤红砖高兴的叫起来,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您快解释给他们听啊!”

“解释什么!当年我本来都说叫万事达卡了,你却巧言善辩,煽动我和同学们改叫什么马克思卡!”英语老师一反当年小丑般的赞赏,献媚的对身边的红卫兵说,“当然了,万事达卡这个叫法也有助长资本主义威风的倾向,我早就否定了,早就否定了!”

“啊?......”尤红砖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金属皮带头雨点般的砸了下来:“让你挂点红,看你还敢叫尤红砖!还敢侮辱革命导师!”

夕阳惨淡的挂在天边,光秃秃的树杈间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奄奄一息的尤红砖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她痛恨资本主义社会,那里的人居然用什么信用卡!她也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尤”可以当作“右”来解释,同时责怪自己的父亲留给她这样一个姓氏。

而此时,她的父亲就在她身边。

“我女儿是反革命,是右派分子......”老人表情麻木,用机械的语调重复着,“她恶毒攻击伟大革命导师马克思,我跟她划清界线.....坚决划清......”其实红卫兵早就走了。

良久,两双呆滞的眼睛环顾着四周,无数血红的旗帜高高飘扬在视野里,伟大领袖的画相工工整整的挂在墙上,尽管墙是残破的,但领袖依然慈祥的笑着......

注:Master 含义颇多,本文题目侧重其“领袖”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