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畫泰鬥潘天壽的文革劫難

文/葉蓁

“中國畫以意境、氣韻、格趣為最高境地。”這是國畫大師潘天壽對國畫的總結,也是他一生求索並捍衛的理想。傳奇的成才經歷、恢弘奇險的水墨風格、堅守傳統的教育理念,讓他名垂青史,成為20世紀傳統國畫四大家之一。

他仿佛是藝術道路上踽踽獨行的勇士,在西風東漸的思潮中延續傳統繪畫的傳承,開創中國畫的大格局。潘天壽的人品亦如畫品,不通人情世故卻又自得其樂,被家鄉人叫作“阿壽”;他自制印章“一味霸悍”,將振興民族藝術的自信與自尊展現得淋漓盡致。

就在他知天命之年,中國大陸山河易主,他的倔強和強悍,卻敵不過流氓政權的殘害手段。這樣一位不世出的藝術天才,若生活在自由寬容的環境,一生的成就將不可限量;他卻遭遇文革的滾滾紅禍,兩三年間在淒慘和屈辱中離世,畢生心血也被汙為“黑畫”。

以書為師,自學中國傳統畫

與一般名師出高徒的成才之路不同,潘天壽幾乎是憑借個人天賦,自學、自練,探索出一條獨一無二的繪畫之路。在28歲結識“海派大師”吳昌碩之前,他甚至沒有一位真正意義的導師。

出身清末浙江海寧的耕讀之家,潘天壽的家境並不富裕,從小一邊讀書一邊做農活,其繪畫天賦卻逐漸萌發。家鄉的湖光山色滋養了他對自然美的領悟,心靈手巧的母親又時常帶他做些剪紙人、制燈籠的手工,給予他傳統美術的熏陶。

在私塾讀書時,潘天壽已能臨摹《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線裝書的人物插畫,而且形神兼備廣受同學好評。十三四歲時,他來到縣城讀“小學”,街市文具店出售的古代字帖與畫冊成了他的心頭好。其中,他最珍愛的便是《芥子園畫譜》。在無人指導的條件下,他以書為師,寒暑不輟自學中國傳統畫,並立下終生鉆研國畫的志向。

五年後,潘天壽在親友的支持下,步行600裏到省城杭州,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浙江第一師範(一師)。這座省內最高學府,匯集了一大批著名學者,校長經亨頤重視人格教育和美育,而教授美術的李叔同是著名藝術家和教育家。潘天壽正是在他的繪畫課堂上,首次接觸專業訓練。

李叔同擅長西畫,與潘天壽追尋的國畫有著根本區別。他總是在課堂上草草應付,甚至用國畫方法完成西畫作業,平時更把所有精力投註到國畫的自學中去。他每天都要作畫二三十幅;流連裱畫店,觀摩名家畫作的用色、構圖、題款。他這一切“叛逆”的行為,都在李叔同的包容與學校寬松的學術氛圍下,得到最充分的保護。

在一師五年,潘天壽自行琢磨的作品在草率中透著一股野氣,留下《晚山疏鐘》《疏林寒鴉》等作品。他更在這裏得到人格、學養、藝術的熏陶,奠定一生的藝術教學理念。畢業後,他在堅持練習國畫的同時,開啟一生傳道授業的國畫教育事業。

身處亂世,堅守傳統藝術

1923年,26歲的潘天壽來到全國經濟、文化中心上海,很快被上海美專聘為教師,講授中國畫技法。有感於當時中國畫教育的缺失,潘天壽耗時兩年時間,編寫著作《中國繪畫史》,作為課堂講義。這本書,為中國藝術院校開創中國繪畫史一課。而潘天壽在此後的生活中,也在努力構建傳統中國的獨立教學體系。

27歲是潘天壽的轉折期,他遇到人生中唯一的老師——80歲的畫壇宗師吳昌碩。兩人一見如故,吳昌碩更贊他的畫有風骨、見地,可謂“天驚地怪見落筆,街談巷語總入詩”。潘天壽得吳派畫風真傳,同時研究石濤、八大、揚州八怪等歷代名家畫作,在恣意狂放的畫風中註入沈穩大度的氣質。

技藝越精深,承傳國畫藝術的責任感也越發強烈。1928年,潘天壽任國立杭州藝專的中國畫教授,度過抗戰前一段安穩時光。然而校長林風眠主張國畫系與西畫系合並,令中國畫教學瀕臨消亡。潘天壽的國畫課堂上,經常只有一個學生在場。他卻始終堅信:“國畫,數千年來自有特殊之成就,及深遠之造詣,為全世界所不能非議。”

抗戰期間,潘天壽隨學校輾轉流亡到昆明,曾寫下“烽火連年涕淚多,十分殘缺漢山河”等悲憤詩句,並有感於山河破碎而封筆不作山水畫。或許是國仇家難激起人們對民族藝術的珍視,新任校長贊同潘天壽捍衛國畫的理念,將繪畫系重新分科,加強國畫教學的獨立性和專業性。後來,潘天壽繼任校長,銳意整頓校務,令亂世中的國立藝專出現中興局面。

1945年,潘天壽把藝專帶回杭州。這時,學校裏又興起西畫與傳統國畫的爭論,刮起一陣“倒潘風潮”,本就厭倦學校俗務的潘天壽便於次年辭職,潛心於筆墨世界的教學與創作。

經過人情冷暖與戰火的磨礪,知天命之年的潘天壽逐漸錘煉出穩定畫風。他在花鳥與山水畫中,善用極簡的筆墨,勾勒出一種奇險形勢下的“穩固感”,具有強大的藝術張力。他還自制“一味霸悍”“強其骨”印章,表達了希望中國藝術以強悍姿態屹立世界的殷切之心。

遺憾的是,知藝術之命的潘天壽卻看不透中國與個人之命運。在中共建政前夕、國民黨撤離臺灣時,曾有人勸他一同離開大陸。耿直而不通政事的潘天壽直言回絕:“我沒有做過虧心事,為什麼一定要逃呢?”

富貴不長久,是非一夜顛倒

中共占領大陸,百年紅禍愈演愈烈,藝術家的噩夢也真正降臨。1949年,國立藝專被中共軍管會接管,新任校長兼黨組書記甫到任便“抨擊”國畫。他說國畫不能畫大畫,無法和宣傳畫相比;也不能畫領袖像,不能和油畫相比。於是,國畫與西畫系又一次合並,國畫教學愈發萎縮。

藝專在開學儀式之後,潘天壽等一批國畫老教授不得不面對無課上的窘境。1950年,民族美術研究室成立,這些閑置的教授便被分派來整理民族文化遺產,其中潘天壽任主任。在研究室七年,潘天壽繼續以振興國畫為己任,致力於古畫的收藏與研究,其藏品達到全國美術院校之最。

為消除中共對傳統國畫的偏見,捍衛國畫的傳承,潘天壽決議挑戰前所未有的巨幅水墨畫,他時常把大幅宣紙鋪在地上,揮毫潑墨,畫出《松梅群鴿圖》等作品。他還自信地告訴旁人:“一個民族的藝術,就是一個民族精神的結晶。”

1957年,國立藝專的國畫系再次恢復,潘天壽也重新被請回執教,一度走向事業的“頂峰”。之後,國立藝專更名“浙江美術學院”,出任院長的潘天壽更提出中、西畫應拉開距離的著名學術觀點,采取增加國畫系文化課分量、定期舉辦畫展等一系列舉措,全面提升國畫教育。

1961年,潘天壽在全國性的教材會議上,提出中國畫系下分人物、山水、花鳥三科的意見,強調基礎教學,為學校爭取到分科教學試點的機會,對傳統藝術的復興起到重要作用。至文革前夕,該校都是國內外中國畫教學的翹楚。

1963年,中國美術館展出潘天壽創作的91幅水墨大畫,其崇高的氣象、宏大的格局一舉震撼美術界。第二年,潘天壽“衣錦還鄉”,回到家鄉海寧視察。對於他來說,實現畢生志向,又得“器重”,似乎別無他求了。

豈料就在兩年後,是非黑白顛倒。文革的爆發,讓德高望重的潘天壽一夜之間變成“反動學術權威”“文化特務”,批鬥與迫害的厄運接踵而至。

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沈冤

文革初期,浙江美院打響了“打潘戰役”,潘天壽成為第一批被批鬥的對象。他卻坦然以對:“沒有做過壞事,所以不用怕。”9月的一個雨天,他被拉上街頭揪鬥,強迫他自報罪狀。潘天壽只說自己在“創新”方面沒有做好,而拒絕認罪,當晚回家便高燒不止。

耿直不屈的性格,讓潘天壽在劫難中吃盡苦頭。他被關進“牛棚”長達3年之久,還被勒令寫認罪的思想匯報。1967年初,他被帶到嵊縣參加批鬥大會。1968年,《浙江日報》整版發表汙蔑他的文章,引發社會鋪天蓋地的批判。“革命幹將”們也群起而攻,把他的家抄得底朝天,抄沒的書畫、文稿有六七車之多。他們還把他的作品批為“黑畫”肆意踐踏,踏上一個個鞋印。

長期的關押批鬥、身心折磨,讓他的身體迅速垮掉,體重驟減30多斤,出現發燒、浮腫等癥狀。然而潘天壽始終堅守道德底線,批鬥時絕不說一句假話,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更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

1969年初,紅衛兵不顧潘天壽病弱的身體,強行把他押解回家鄉海寧,讓他跪在雪地上,接受父老鄉親的批鬥和羞辱。紅衛兵逼他喊“我是反動學術權威”,他立刻回絕:“拿掉反動兩字,我是學術權威。”結果,他的臉被塗滿墨汁,還被拳打腳踢。

海寧,這座讓他萌生繪畫夢想的地方,最終成為粉碎他夢想的地獄。在返回杭州的火車上,潘天壽趁看管人員熟睡時,小心翼翼地撿起一枚香煙殼,顫抖著寫下生命中最後的詩歌:

“千山復萬山,山山峰巒好。一別四十年,人老山未老。
莫嫌籠狹窄,心如天地寬,是非在羅織,自古有沈冤。”


回到“牛棚”,他更把詩句寫於“思想匯報”中,附上說明“我應當用無話不可對人言的態度寫出來,以示真實而無隱晦”。

1969年4月,潘天壽又被押往工廠參加勞動,因心力衰竭而昏迷。因得不到及時治療,他於1970年8月出現血尿病癥。1971年5月,有人向臥病在床的潘天壽宣讀他的定案結論,說他是屬於敵我矛盾的“反動學術權威”。他依舊傲然說:“去掉反動,我不反動。”1971年9月5日淩晨,75歲的國畫大師在黑暗中淒然離世。

潘天壽在最後一篇“思想匯報”中說道:“我是中國人,生在中國,長在中國,將來還要老在中國。我是多麼希望中國欣欣向榮、繁榮強大!”作為傳統中國畫的堅實捍衛者,他至死都保持著振興中國及中華文化的志向和情懷,令人感佩唏噓。而他賫志而歿的悲慘結局,大陸傳統文化幾近消逝的雕零現狀,都是中共肆意破壞中華文明而制造的人間慘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