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飄

◎葉坦          
  
【明心網】清晨起來,窗外白皚皚的。昨夜大約下了一場雪現在快要住了,只剩幾片零星的雪花,旋著、舞著,輕盈地降到了人間。整個城市還在睡夢中,那幾座摩天大樓的燈大約亮了一晚上。此刻我的心又飛過太平洋,甚至飛過北京,落在內蒙古起伏不平的草原上。

我第一次仔細看著達古拉是在1968年秋。當時我們幾個剛到內蒙古插隊的北京知識青年被分配去與達古拉合放一群羊。事先隊上的頭頭跟我們講:"達古拉的男人是"內人黨",現在還在集中勞改,你們要跟她劃清界限。"牛車隊拉著我們走向達古拉的蒙古包,她遠遠地跑出來迎,連連說:"賽努","賽努"("你好","你好")。我們誰也不回答她,但是我卻暗暗地把這個"反革命家屬"從頭到腳地端詳了一遍:達古拉大約30歲,穿著一件合身的粉紅色蒙古袍,腰間緊緊地紮了一條紫色的腰帶,一雙黑蒙古靴上也鑲著紫邊兒;個子比一般婦女略高一點兒,典型的蒙古族高顴骨,鼻梁很直很正,下巴有些往前翹,臉上的皮膚泛出健康的黑紅色,長長的睫毛下的那雙棕色的大眼睛好像老在笑。“奇怪,"我對自己說,"她的丈夫幾個月前才被抓走,她怎麼對外人竟沒有什麼敵意?"

達古拉無趣地在邊上站了一會,見我們開始搭蒙古包了,又擠上來幫忙。我們沒有趕她走,因為我們這些人過去只搭過積木,誰也沒搭過蒙古包。達古拉看我們不趕她,很高興,又大聲把藏在自己蒙古包裏的孩子們喚出來幫忙,兩男兩女,最大的十三四歲,最小的才兩歲,長得很招人疼。我最喜歡那個最小的男孩埃力布,走起路來圓團團地,像個小狗熊,自己都站不穩,還幫我們收拾零碎兒。

蒙古包搭好了,我們都很興奮,我把埃力布一下舉起來,他很害怕,掙脫了,向媽媽跑去。達古拉笑著把孩子抱起來,指著我對他講了一通蒙語,那時我的蒙語還不好,只聽懂了一個詞兒:"賽渾(好人)"。

第二天一早,我們剛剛起身,就有人來敲門,開門一看,是達古拉,笑盈盈地捧著一盆奶酪,上邊細細地撒了一層白糖,發出誘人的香氣,我們見了大吃一驚:"糖衣炮彈,這還了得!"連連沖著她擺手,如同微笑是全世界人都懂得的友好表示一般,擺手是全世界都懂得的拒絕表示,連從未離開家鄉幾十裏地的達古拉也懂。可是她不懂:為什麼,這群北京來的中學生不肯吃她的奶酪,是嫌不好吃?還是嫌臟?達古拉急急忙忙地用各種表情和手勢向我們介紹:這奶酪是新鮮的、是好吃的、是對身體有好處的——這些我們都看懂了,只是有一點最容易看懂的沒有看懂,那就是達古拉的心意。我們堅決地請她回去,她回去了,走到自己的蒙古包前,微微地搖了一下頭。

事後某領導知道了,發表了長篇訓話,大意是我們作得對,達古拉想收買我們,不要上當;如果我們這樣堅持下去,就可以贖免我們的讀書罪,並肅清我們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父母的影響雲雲。大家聽了不免有點得意。

不久,我們又發現達古拉的包前總插著一根旗桿。在邊境地區,階級成分好的家庭蒙古包前均插有國旗,像達古拉那樣的當然沒資格,然而誰也不能阻止她在包前插根木棍棍,而她心頭所希冀的是給外人一個印象:我家也是好人,也有國旗,只不過這幾天旗子臟了,去下來洗,幹了才好掛上。我們幾個知青見了發笑,說那旗桿是"孫悟空的尾巴變的"。

"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內蒙古的冬天來得早,還是北京到西山看紅葉的時光,大雪已紛紛揚揚地覆蓋了草原,但是那些富有階級鬥爭經驗的領導卻沒教會我們在秋天裏準備好過冬燒的幹牛糞。我們幾個人放完羊縮在包裏,面面相覷,不單取暖的燃料沒有,連燒飯都成了問題。這時達古拉又來敲門,大家心情都不好,沒人應她,她又接著敲,我不耐煩地把門猛地拉開,撲鼻而來的是一股熟牛肉的香味。這次我們口還沒開,胃已答應無論如何要接受"糖衣炮彈"了。達古拉站在一旁,見我們吃得香甜,好象松了一口氣,又邊說邊比劃地讓我們去她家拿早堆好的一大堆幹牛糞,我們都爽快地答應了。"以後再還她就是。"我們互相安慰道。

我從心底真正與達古拉親近,是又一回我放羊迷路。那次我們搬到一塊草場,不諳地形,加上下午我趕羊返回時又起了暴風雪,吹著羊走得很急,攔都攔不住。臨近天黑,雪住了,我也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了,於是便卸下馬鞍,預備伴著羊在野地裏過夜,不多時,忽然看到遠處有點光亮,開始以為是星星,後來才看見那光在動,知道是手電,騎馬過去一看,原來是達古拉步行走出幾十裏地來找我(反革命的家屬不準騎馬)。我一骨碌滾下馬,高興得直跳,達古拉也笑瞇了眼,卻又馬上回過頭向其他幾個方向喊:"找到了!嗚!找到了!"

我摸不著頭腦,就問她:"什麼找到了?"達古拉笑著用手電晃著我的眼睛道:"找到你了!"

不一會兒,幾個騎馬向其他方向尋找我的知識青年也來了。大家讓達古拉和我騎一匹馬先回去。"我們沒來得及做飯,"他們說,"你先上達古拉家去吃吧,我們趕著羊隨後就到。"

達古拉家到了,她的那個大孩子也步行出去找我,還沒有回來,三個小的排在包前舉著燈火迎接我們進蒙古包一看,鍋裏的牛肉都燒糊了。達古拉見了,舉手要打孩子,我連忙拉住她的手說:"沒關系,這肉還能吃。"達古拉不好意思地說:"那就委屈你了。"

聽了這話我很難受:委屈?這些日子到底是誰委屈誰了?

我們插隊的地方與外蒙古接壤,千裏邊境線,當地人要跑,邊防軍是看不住的,有天我私下問達古拉:"他們這麼欺負你,你為什麼不去投奔在外蒙的叔叔?"

"什麼?"達古拉聽了一怔。

我又問了她一遍。

達古拉樣子都變了。望著遠遠的羊群,她慢慢地說:"跑?跑到哪裏去?這兒就是我的家呀1"

聽了這話,我不由得又看了看那沒有國旗的旗桿。

但是,和外人我從不談自己對達古拉的看法,我覺得這對我、對達古拉的安全都有好處。不料達古拉卻欣欣然地向其他人講了我和我們包的知識青年對她如何如何好。有個獨眼龍,盡管少了一只眼,階級鬥爭的動向卻比一般人看得清楚,把達古拉的話向上匯報了,頭頭兒一聽,勃然大怒,命令我們包與達古拉的包分開,去與一個階級成分純正的家庭共同放一群羊。

分手的頭一天傍晚,達古拉把我們的奶牛都擠了,東西都收拾了,可以先裝車的都裝上了,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她知道這禍是她惹出來的。末了,她把前夜搓的幾個栓牛犢的馬鬃圈送給我們,又把她那頭守夜的大牧羊犬也送給了我們。我謝了她,她只苦笑了一下,卻回轉去對著小埃力布的耳朵說了幾句,然後把他向我這邊一推。三歲的埃力布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用蒙語問我:"你說,我們是好人,是壞人?"

我擡頭一看,達古拉正站在十幾步之外,望著我,因為剛剛挨了頭頭兒的一頓訓,我對達古拉也有點怨,只是抱起埃力布逗著他玩,並不回答她的問題。過了會兒,達古拉走過來指指埃力布又指指遠處的三個孩子,最後把手放在自己胸上,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問我:"我們好人? 壞人?"我記不起自己含含糊糊地對她說了些什麼,但是沒有說"你們是好人",我怕她再向別人傳這個話。

第二天下著雪,達古拉早早就起來了,幫著我們拆蒙古包,裝車,套車,很快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那只大牧羊犬在在我們車後,對著達古拉嗚嗚地叫著。該啟程了,我和達古拉相對無言。雪花落在她的頭發上,面頰上,睫毛上,此刻我才發現這短短一年多,達古拉老了幾十歲。她那曾充滿活力和希望的眼光已被疲倦、焦慮和疑問的神色取代了。

翻過一個坡就再看不見她的包了,只有那根光禿禿的旗桿立在風雪裏。我幾乎要跳下車,跑回去對她說:"達古拉,你們是好人!"然而我終於沒有動,聽憑牛車把我載往更遠的地方。剛分手,我已盤算明年春節"挨力葛斯那"*與達古拉再見了。

草原是遼闊的。與達古拉一別就是八九個月,其間只斷斷續續聽到過她兩三次消息,好像她那邊沒有什麼變化。

好不容易到春節,我騎著馬向達古拉的草場那邊去,路過大隊部,看見達古拉的丈夫。他剛獲釋,原來他所參加的那個"叛國組織"根本就不存在。"當時抓是正確的,現在放也是正確的。"正確就正確吧,可是他怎麼還不快回家,卻端著碗酒,躲開那些劃拳行令的人,呆呆地站著流淚呢?找人一問,我也呆了:達古拉一周之前已經死了,"病死的"——這怎麼能讓人相信?

可是達古拉確實是死了,憑籍著死神的力量擺脫了一切勞苦,淩辱和牽掛,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20幾年過去,憶起那段歲月,宛若一夢,然而不是夢。每每看見雪花,我就想起分別時達古拉那雙詢問的眼睛,心裏不曉得重復了幾百、幾千遍那早該說出而從未說出的話。

*挨力葛斯那:蒙語"訪鄰居"之意。每逢春節,牧民騎著馬到各蒙古包拜年,每到一處都有飲酒作樂,互祝新年。     

(《草原啟示錄》)

(作者 葉坦 原錫林郭勒盟東烏珠穆沁旗沙麥公社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