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道義支撐在哪裏?(下)

對5種文學文本的解讀

◎徐友漁

【明心網】4 《人啊,人》: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臉上!

戴厚英在《人啊,人》中描寫了拒絕懺悔的人給自己找到的理由。造反派許恒忠把自己的問題與黨委書記相比:

我犯過錯誤?可是奚流以往所犯的錯誤不比我大?我沒有把任何人打成走資派、反革命,他呢?錯劃了多少右派啊?我沒有表面上正人君子相,暗地裏亂搞女人,他呢?……他們的錯誤應該由歷史來承擔。可是我為什麼就必須承擔歷史?就因為我微如芥末?

許恒忠的邏輯是:別人都不認錯,為什麼我要認錯?當官的都不認錯,為什麼我這個小老百姓要認錯?而黨委書記奚流在被追問到自己的歷史責任,比如在 “反右鬥爭”中的“功勞”時,也找到了推卸責任的辦法:

反右鬥爭擴大化,我是有責任。可是精神都是上面來的,我沒有創造什麼。我不能去負我負不起的責任。

打右派當然是執行上級命令,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並不是機械、被動地執行命令,還有積極、主動的一面。奚流的一位老戰友就指責過他:“你是為了當官!你要向上爬!”

許恒忠和奚流的辯解、托詞是站不住腳的,但卻是生活中人們采用的邏輯。作者戴厚英采取的是相反的態度。她在上海的“文革”運動中一度嶄露頭角,是一門批判“反動學術權威”和“牛鬼蛇神”的“小鋼炮”。她後來有深刻的反思和真誠的懺悔,在《人啊,人》這本書的後記中,她說了這樣的話:

賬本要我自己去結算。靈魂要我自己去審判。雙手要我自己去清洗。上帝的交給上帝。魔鬼的還給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臉上!


5 《我不懺悔》:只有我一個人懺悔是不夠的

安文江在這篇多次被轉載的文章中宣稱:“回首當年,我感到悲愴,感到沈痛,但沒有想到懺悔。”但他主張反思歷史,不能把責任推給幾個人,應當赤誠地追究自己:

把紅衛兵運動和“文化大革命”視作毛澤東同志一個人的錯誤,抑或是林彪、“四人幫”一夥人“五鬼鬧中華”的醜劇,這是可憐的淺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反躬自問:那些年裏我們自己又幹了些什麼?上上下下都那麼清白嗎?

作者沒有用“懺悔”這個詞,但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進行了認真的反思和嚴格的解剖。比如,他回憶起在“四清”運動中,他在自己負責的生產隊找不到問題,就懷疑自己犯了心慈手軟的右傾病,終於把生產隊會計弄成“貪汙”,認為這是“階級鬥爭學說唆使我開了殺戒”。他還以愧疚的心情承認,當他知道一個同學私下說了林彪的壞話之後,毫不猶豫地向軍訓團告發,使這位同學馬上被逮捕,後判刑15年。

但安文江強調,如果要對歷史負責,只要求卷入運動的學生懺悔是不夠的,也是不公正的。他揭發說,當初他們貼大字報攻擊自己的領導,實際上是更上一級領導導演的丟卒保車的鬧劇。一位負責人曾主動在他的主席語錄本上題詞:“ 打倒×××!”這個表態使學生的造反行動升級。而在20年後,他卻在報紙上看到這位負責人的長篇悼念文章,稱“我的親密戰友×××同志”,一點沒有檢討與反省。作者發出質問和挑戰:“同是‘文革’過來人,某些大人先生們,你們敢把10年中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憂堂堂正正地寫出來讓人們點評嗎?”

我認為安文江的態度是正確的。他不但自己懺悔,還要督促一切該懺悔的人都懺悔;他自己懺悔了,就取得了要求別人懺悔的權利。他的“我不懺悔”有可能產生誤解,實際上想說的是:“我只以自己的方式懺悔”,“我不接受某些流傳的故事”。

我們的道義支撐點在哪裏?

我在近20年的時間內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地閱讀過以上作品,現在把它們放在一起來理性地解讀,我感到悚然。我不得不得出以下結論:懺悔是必要的。而且,這不僅是那些願意在道德上自我完善的人對自己的要求,還應當是全民族的共識。對於應該懺悔而不懺悔的人,人們應該要求他們懺悔。“純潔”、“理想”、“上級領導的錯誤”、“時代的悲劇”,都不能成為推卸責任的口實。我們已經看到,如果認可這些借口,人們會變得多麼厚顏無恥。

我認為,我們的社會面臨的一個嚴峻問題是,有人曾經行惡而不懺悔;那些行惡的人不但得逞於一時,而且顯然一直過得比受害者、比老實本分的人好得多。

幾千年來,中國善良的小老百姓的道德支撐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如果這一條在自己的生活範圍內不靈了,那該怎麼辦?

目前社會上犬儒之風盛行的一大特點是,不少人以別人(特別是有一官半職的人)做壞事來為自己做壞事辯護,每當他們占有了不該得的東西時,總是說: “我這個小蘿蔔頭算什麼,你看那些人拿了多少!”

更多的人對於世道的不公只是發出悲嘆,他們看到,那些在“文革”中為了攫取權力而肆意踐踏別人的人,從來沒有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表示過歉意,今天他們又處於有利地位,肆無忌憚地攫取財富,制造社會不公正。

我認為,健全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應該是:要敢於面對不公道的世界,甚至是強權的和背謬的世界。不應該祈求別人懺悔,期盼別人公正,要有勇氣為世界的更公正而努力鬥爭。要用這個標準要求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考慮,如果所有的人都這麼做,世界將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相關資料

●張抗抗:《永不懺悔》,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4月;

●梁曉聲:《一個紅衛兵的自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3月;

●張承志:《金牧場》,作家出版社,1987年10月;

●禮平:《晚霞消失的時候》,原載《十月》1981年第一期,亦刊於“ 新時期爭鳴作品叢書”同名小說集,時代文藝出版  社,1986年9月;

●戴厚英:《人啊,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11月;

●安文江:《我不懺悔》,原載《東方紀事》1988年創刊號,亦 轉載於《歷史在這裏沈思》第5集,以及《千秋功罪》,四川 人民出版社,1994年。

(士柏咨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