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靈魂的力量抵禦暴力(下)(圖)

◎林達

【明心網】這一事件,就象是沖破了一個堤壩。黑人的民權運動已經勢不可擋了。全國範圍的黑人民權組織開始進入活躍期,馬丁•路德•金已經和這些黑人組織一起,開始有計劃地,主動地向南方的種族隔離出擊。1959年初,馬丁•路德•金特地去了一次印度。作為尼赫魯總統的客人,在印度住了一個月,專門學習甘地所創導的"非暴力運動"的理念和技術細節。此後的黑人運動已經是有組織的政治行動,有大量的專職的黑人運動領導者在那裏出謀劃策。

同時,這些黑人組織越來越多地得到代表美國主流的北方和聯邦政府的公開支持。最高法院對蒙哥馬利的公共汽車事件宣判的幾個月後,馬丁•路德•金就在華盛頓的林肯紀念堂前,在慶祝最高法院消除種族隔離的判決的集會上,發表了著名的演說。不久,馬丁•路德•金作為黑人領袖和當時的副總統尼克松進行了會談。總統派出國民兵護送阿肯色州的黑人學生進入白人學校就讀,也是發生在這個時候。可以說,馬丁•路德•金是最高效率地利用了這個制度提供的一切"武器"。

接下來發生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的格林波羅市發生的"入座"事件。事情的起因看上去也是偶然的。可是,已經沒有人把它看作是一個偶然事件了。它必然要發生,這已經是一個被潮流推動的浪頭。

"入座"事件的起因也非常簡單。事情發生在北卡羅萊納的格林波羅市,1960年1月31日,一個名叫裘瑟夫•邁克乃爾的黑人大學生,來到一家連鎖店的午餐吧臺。他在一所全是黑人學生的農業技術大學就讀。這家連鎖店叫伍爾沃斯,是美國最老牌的連鎖百貨商店之一,在全美許多地方都設有分店。它雖然主要是經營百貨,可在店堂裏也設有小酒吧。這家連鎖店事實上並不拒絕黑人顧客,在格林波羅市的這個分店也是如此,但是它的吧臺是只為白人服務的。當裘瑟夫•邁克乃爾來到它的小酒吧,卻被一口拒絕了,他被告之,"我們不為黑人服務"。

當時,馬丁•路德•金在黑人中提倡的"非暴力抗議",已經被人們熟知。所以,裘瑟夫在遭到拒絕之後,就和他同寢室的同學約好,去實行一次他們自己的"非暴力抗議",挑戰這個酒吧的種族歧視。另外兩名黑人同學聽說之後,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動。"入座"運動就這樣開始了。

所謂的"入座"行動,就是平靜地進入拒絕為黑人提供服務的地方。然後,禮貌地要求服務。如果被拒絕,就安靜地坐在那裏,不得到服務就拒絕離開。這一天,這四名黑人大學生就第一次在美國南方,以"入座"抗議的形式,開始挑戰種族隔離。今天,這個當年位於百貨店的酒吧櫃,和黑人大學生坐的那四個吧凳,就被陳列在首都華盛頓的美國歷史博物館內。這個商店出於經濟上的考慮,很快就宣布對黑人將一視同仁地提供服務。這時,大學生們決定把成果推向整個南方。


法新社圖片:1960年2月2日,四名來自北卡州農業和技術大學的學生“入座”伍爾沃斯連鎖店白人午餐吧臺。圖片左起為:裘瑟夫•邁克乃爾/Joseph McNeil, Franklin McCain, Billy Smith and Clarence Henderson

這是黑人大學生們經過考慮的一個成熟的行動。因此,這一運動在兩個星期內席卷全州的黑人大學生,他們紛紛進入以前只為白人服務的飯店,在得不到服務的時候,靜靜地坐在那裏,以示抗議。不到兩個月,"入座"成為一個南方黑人大學生的運動,擴展到南方的五十多個城市。此後,幾乎在整個南方全面展開。

這個時候的"入座"運動,已經發展成一個深思熟慮的有黑人組織指導的政治行動。許多去進行"入座"運動的大學生,在事前受過"非暴力行動"的技術訓練。這些技術性的指導十分詳細具體。參加行動的大學生一律服飾整潔,頭發一絲不茍,以最有尊嚴的形象來到本來禁止他們去的地方。進入之後,以直視的目光正常地提出服務要求,保持不卑不亢的笑容,在受到拒絕甚至粗暴對待的時候,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並且保持自己的尊嚴。

結果,在一些飯店,黑人學生遭到圍觀,嘲笑和侮辱,甚至被澆上一身的番茄漿。但是,他們堅持克制自己,堅持"非暴力"的形式。在大多數的飯店,店員見到他們來,就宣布打佯了,甚至把他們旁邊的椅子都翻上桌面。然而,他們堅持坐下去,在那裏看書,做作業,然後參加"入座"運動的黑人學生還輪班"入座",保持店裏一直不斷有黑人學生在場。當然,這在南方是違反當地種族隔離的法律的。因此,就象當初在公共汽車上不讓座的羅莎•帕克一樣,南方的警察依照地方法,是有權逮捕這些學生的。事實上也不斷有學生被逮捕。但是,馬丁•路德•金早已經向黑人的"非暴力運動",發出了"填滿監獄"的號召。

即使按照南方各地的地方種族隔離法,這樣的"違法行為"也只是輕罪。一般可以罰個百把美元了事。可是假如堅持不付罰款,也可以判短期監禁。在"填滿監獄"的號召下,被捕的學生紛紛拒交罰款,寧可去做"填滿監獄"的一份子。在這段時間裏,馬丁•路德•金本人也參與各種"非暴力抗議",屢屢被南方的地方警察逮捕,而一些聰明些的南方官員已經意識到,請馬丁•路德•金坐牢,是正中了他的意。這會在黑人中引起更大的麻煩。因此,在有的地方法庭判出罰款,馬丁•路德•金又拒交的時候,有的地方官員甚至代他交付罰款,以避免他進入監獄。

這個遍布南方的"入座"運動,馬丁•路德•金只是一個象征性的領導,南方的黑人大學生有著他們自己的組織。但是,馬丁•路德•金所提創的一切,恰巧符合作為整體的南方黑人一貫的風格。事實上,在整個南方種族隔離時期,他們就是憑借著宗教精神的支撐,憑借著幾百年來的忍耐所積聚的一個巨大韌性,"非暴力"地,沈默地在一寸一寸往前走,一點一點擠出自己的生存空間。馬丁•路德•金所提倡的東西,在理論上似乎是來自印度甘地的"舶來品",可是在實踐上,這就是美國南方黑人長期以來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我們再深入地看一下馬丁•路德•金在南方領導的"非暴力"運動。

不知你註意了沒有,"入座"運動和"公共汽車罷乘"在性質上是不同的。公共汽車的罷乘並不違法,雖然它涉及的面非常廣,整個城市的五萬多名黑人幾乎全部卷入,但是,一開始進入司法挑戰的,只有羅莎•帕克一個人,因為她是做了一件違反南方法律的事情。但是罷乘運動本身,引出當地政府以"共謀妨礙公共交通罪"為由,起訴了那些南方黑人領袖。所以,這一事件實質上是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全美國的黑人民權組織以最強有力的法律服務的支持,幫助被告的南方黑人領袖把官司一級級打上去,直至最後在法律的根子上,否定一項南方的種族隔離地方法。另一方面,馬丁•路德•金號召下的蒙哥馬利黑人舉行罷乘,是另一個方向的進攻。就是迫使一個以黑人為主要顧客的商業公司,在失去經營對象,經濟面臨破產的情況下,向市議會施加壓力,要求他們主動撤銷這條法律。

從一個"非暴力抗爭"的角度來說,罷乘運動是最為安全的一種。這些罷乘的五萬多名黑人,他們的行為本身並不違反包括"種族隔離法"在內的任何法律。他們本身也沒有任何受到侵犯的危險。例如被逮捕的危險,或者受到白人極端分子攻擊的危險,等等。但是,"入座"運動就完全不同了。它使參與這個運動的每一個人,都進入了司法挑戰的範圍,都面臨一定程度的危險。這時,馬丁•路德•金作為一個規模越來越大的一個群眾性挑戰司法運動的領袖,他的"非暴力"主張當然是極為重要的,至於他如何能夠使如此眾多的南方黑人接受這樣一種主張,更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

馬丁•路德•金曾經在黑人中間作了無數次演講。他是黑人領袖,但他始終是一個牧師。這裏的牧師都是卓越的演說家,馬丁•路德•金更是他們中間的佼佼者。他的演說不僅在當時打動了所有的南方黑人,也在此後的歲月裏,打動了無數美國人。他有一段講話,是有關他的"非暴力"思想的重要闡述,也是他最著名的演講之一。馬丁•路德•金針對南方的KKK暴民說:

"我們將以自己忍受苦難的能力,來較量你們制造苦難的能力。我們將用我們靈魂的力量,來抵禦你們物質的暴力。我們不會對你們訴諸仇恨,但是我們也不會屈服於你們不公正的法律。你們可以繼續幹你們想對我們幹的暴行,然而我們仍然愛你們。你們在我們的家裏放置炸彈,恐嚇我們的孩子,你們讓戴著KKK尖頂帽的暴徒進入我們的社區,你們在一些路邊毆打我們,把我們打得半死,奄奄一息。可是,我們仍然愛你們。不久以後,我們忍受苦難的能力就會耗盡你們的仇恨。在我們獲取自由的時候,我們將喚醒你們的良知,把你們嬴過來。"

這段講話非常清楚地表達了當時馬丁•路德•金的理念,也使我們理解,為什麼南方的黑人能夠接受這樣一個理念。對於他們,這裏並沒有什麼特別新鮮的東西,這是南方黑人幾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宗教道德力量。過去,他們汲取這樣的力量,使自己能夠承受生活的重壓,今天,他們以同樣的力量,爭取自己的自由。當這裏面融合了宗教的寬容,博愛和殉教的獻身精神之後,數量如此之大的一個群體,才會在KKK暴民面前表現得如此克制和堅韌,基本上不失控。

在南方以外的美國大部分地區,黑人從來沒有經歷過種族隔離。在大城市裏,黑人更是早就進入了現代生活。相對來說,他們的氣質和當時的南方黑人已經有了巨大的差別。他們沒有南方黑人的經歷,也沒有南方黑人那種由共同經歷形成的相當一致的宗教精神和價值取向。他們就如現代生活中的任何一個族裔,是各式各樣的,其中也有一部分人,甚至早已習慣了街頭暴力,幫派槍戰。因此,在紐約的黑人領袖馬康姆•X針對KKK所發表的演講,就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他說:

"非暴力反抗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如果他們KKK是非暴力的,那麼我也可以非暴力……但是,只要你們有人還在那裏實行暴力,我就不想聽到任何人跑來對我談什麼非暴力。"

馬康姆•X的講話一向就是這樣一種風格,非常"過癮",所以,直至今日,他的演講錄音帶還是銷量很好。他的這段話邏輯非常清楚,一點沒有什麼不對。在事實上,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民眾,在推動民族進程,或是爭取自己的權益的時候,也都有"暴力抵抗"和"非暴力抵抗"這樣兩種選擇。當我們相比這兩種理念,我們會發現,都很有道理。雖說他們的道理好象不是在一個層面上。所以,兩種出路也都有人選擇去走。

幾十年以後,當這個世界上,提倡"非暴力"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們可以再回頭看看美國的這段歷史,體味一下這裏面究竟差別在哪裏。從馬丁•路德•金的講話裏,我們可以看到,這裏更多的是一種與宗教信仰同步的對於人性醒悟的信念,相信絕大多數的人,終將經歷"從猿到人",相信他們的良知終將被喚醒。可是,在一種邪惡的力量強盛的時候,你也確實難以使所有的人都持這樣的信念,這就是以暴力反暴力,非暴力在最終又演化為暴力,潮潮不息的原因。

我想脫開究竟是"人性善還是人性惡"這樣的討論,看看"非暴力"到底是怎麼回事。"非暴力抗爭"當然和戰爭或是個人對付搶匪是沒有關系的。它是在一個社會處於正常狀態的條件下,一部分民眾爭取自己權益,推動社會進步的一種方式。當這種推動不被接受,有時甚至引發暴力的時候,一般來說,對暴力還以暴力,總是最早最本能的反應。只是當人們把以暴力反暴力作為自己的口號的時候,除了會造成許多無辜生命的喪失,也可能結果是暴力對暴力,仇恨加仇恨,血流成河,打成一團。這時,當初要解決的問題可能被仇恨和鮮血所淹沒,在這種情況下,要談什麼維持理性,就十分困難了。而原來有著合理要求的一方,也可能在殺紅眼睛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目標,迷失了自己。事實上,在當時美國一些從未實行過種族隔離的大城市,反而在那個時期黑人暴亂此起彼伏,而暴亂總是以搶劫傷害無辜者的一團混亂告終。不僅沒有推動制度的改革,取得一個實質性的成果,而且還在暴力中深深地毒害了自己。

所以,"非暴力抵抗"不是從人的本能反應引出的。它是人類面對無數無辜犧牲者的生命,深思熟慮以後作出的一個理性反省。但是,實行"非暴力"是困難的,因為它的實質是提倡非暴力的一方,主動把自己置於戰術上的一個不利地位,以這樣的一個姿態,邀請對方回到有遊戲規則的理性的討論中去。這一方顯然是吃虧的,就象打架雙方扭著一團的時候,第一個主動住手,提出談判。難就難在這時對方再動手,他也下決心不還手了。問題在於,人們最終是要靠對話和理性的妥協解決問題,總要有一個先住手的。所以,在歷史上,不論是民眾一方,還是權勢的一方,在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最先醒悟過來而不再動手的一方,不論以前有過多大的罪過,就憑著這樣一個轉折點,都是有可能得諾貝爾和平獎的。

當"入座"運動在整個南方展開以後,黑人民權運動的性質,與當初蒙哥馬利市公共汽車罷乘行動的時代,已經完全不同了。南方黑人的力量和北方匯合,開始了全面的主動出擊。你從我以前的信中,一定註意到,美國從一開始,就有一批廢奴的力量在試圖推動南方的變化,這種嘗試從未間斷過。在當時南方黑人還沒有自己的力量的時候,北方的民間力量甚至是南方變革的主要推動力。南北戰爭的發生縱有各種因素,可是,長期以來北方這種越來越強的推動力量和推動願望,是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背景。然而,在南北戰爭和重建時期過去,北方在徹底占領南方又全部撤離之後,北方的這種"南方情結",進入了一個難以言說的微妙時期。

正因為北方代表了美國的思想主流,所以,對於南北戰爭的回顧反省越多,北方越在心理上本能地回避南方問題,越感到在處理南北關系的問題上,必須謹慎,必須三思而行。持續近一百年的常態推動也因此受到很大影響。突然"推"成這樣一個局面和後果,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南北戰爭迫使每一個站在一個個戰場遺跡上回首眺望的美國人,都不能不低下頭來想些什麼。更何況,當時的南方,不僅是留下一個個荒廢了的戰場,還留下了一片焦土和無數年輕人的墓碑。北方原來所一直持續的推動南方變革的民間力量,也長時間地"楞"在南方遍地皆是的被無辜毀壞的家園面前,不知所措了。

所以,在南北戰爭之後,南北雙方產生了最長時間的心理阻隔。這是北方民間最沒有沖動要幹預南方事務的時期。就象你跑到別人家裏,想幫助那裏寒冷的人們,為他們點一把取暖的火,結果卻燒掉了整個房子。下一次你再想做同樣的事情,就會猶猶豫豫地不敢再劃著那根火柴了。

然而,南方黑人民權運動的興起,使得北方民間推動南方變革的熱情,在長久的沈寂以後重新爆發。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入座"事件,演變成席卷南方的"入座"運動以後,就象當年深入南方,把奴隸運往北方的"地下鐵路"運動一樣,一批北方的民權運動志願人員,又一次開始向南方深入。只是,時代不同了,他們是公開地進入南方,以自己的行動公然挑戰南方的種族隔離法,推動南方的"非暴力行動"。他們提出了把"入座運動"帶往公路的口號。我們在其中,又可以看到當年激進的反奴隸主義者的獻身精神,因為這些北方人的"公路入座運動",是自黑人民權運動開始以來,最具危險性的一個"非暴力行動"。而這些來自北方的自願者,是在清楚這個危險處境的情況下,主動前往的。

南北戰爭以後,州的權利的問題,在美國變成一個敏感問題。南北戰爭記憶猶新,誰也不想去觸動這個傷疤。所以,當時南北雙方的隔閡,確實猶如兩個國家。對於這個堅壁的第一次真正沖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它對於美國的影響是全方位的。

二次世界大戰使美國南方,第一次從一個"被北方侵略的戰敗國"的心態裏掙紮出來,開始認同這個國家。同時,二次大戰中納粹德國所宣揚的種族優劣理論,以及在這一套理論之下所進行的殺戳,給南方比較開明的人對自己的種族觀,提供了一個再思考的機會。同樣重要的是,大量的南方青年如果不是這場戰爭,興許他們一生都不會去一次北方。可是戰爭使他們參軍出國,大開眼界。其中有南方的白人青年,也有黑人青年。南方的美國黑人士兵,在法國英國等歐洲國家,見到了一個種族相容的世界。他們後來成為南方黑人民權運動的骨幹。同時,復員回到南方的白人士兵,不少人也走出了前輩的狹隘,成為南方變革的潛在力量。南方變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二次大戰以後,美國開始建立州際公路網,南北雙方的交流開始急劇增加。

所謂把"入座運動"帶往公路的口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你也一定聽說過美國的"灰狗"。"灰狗"公司是一個長途汽車公司。在它屬下的長途汽車上,都畫有一條奔跑的灰狗。其實"灰狗"只是長途汽車公司中最出名的一家。還有許多其它的類似公司。可是"灰狗"已經成了州際長途汽車的代名詞。在州際公路系統建立起來以後,"灰狗"們成為一個重要的長途交通工具。由於經濟原因,乘坐"灰狗"的黑人比例也相當高。由於最高法院的判決是針對蒙哥馬利市的具體案子的,並不涵蓋跨州的長途汽車。所以,長途汽車在南方的種族隔離並沒有被打破。

在南方還沒有真正"回歸"美國的時候,它和北方如同兩個國家。所以,"灰狗"們一旦進入南方的地盤,就必須按照南方的法律,在座位的區域上進行種族分區。所以,公路上的"入座運動",就是北方的民權運動組織招募志願者,如同敢死隊一般,去挑戰南方的種族隔離地方法。當初"地下鐵路"的精神重又在北方燃起。

實際上,南方已經在時代的推動下漸變,"敢死隊"們面臨的真正危險地區,並不是整個南方,而是幾個極端的南方州,也就是南方的深腹地。例如,公共汽車罷乘運動所發生的阿拉巴馬州,和密西西比州等一片閉塞的地區。

這些來自北方的志願者,叫做"敢死隊"肯定不算誇大其辭。因為北方人以這樣的行為挑戰南方,在當時的這些地區確實危險重重。自從阿拉巴馬州的蒙哥馬利市的罷乘運動在法律上取得實質性的勝利以後,南方黑人的民權運動,以及這個運動由被動轉為主動,甚至四處"出擊"的勢頭,在南方深腹地的白人中間引起了真正的恐懼。他們確實無法想象一個種族混雜的"混亂"社會,而同時他們又感覺到這樣的時刻已經無可避免的即將來臨。KKK就在這個時候第三次在南方興起。

這一次KKK的興起,已經是南方自我封閉狀態的最後一次表現。時代畢竟不同了。這一次,KKK的人數再也沒有到達過以前的高峰期。但是由於南北聯合的民權運動的進攻性很強,南方白人的防線連連被突破,南方傳統社會的崩潰似乎就在眼前。所以,這一次的KKK興起,更帶有民眾暴力的性質,更容易引起惡性的暴力事件。

1961年5月初,由一白一黑搭配好的六對北方志願者,一對對並排坐在一輛長途汽車上,帶著記者,分別乘坐兩家長途汽車公司的汽車,在首都華盛頓上車,計劃穿越弗吉尼亞,卡羅萊納,佐治亞,阿拉巴馬和密西西比。這個計劃還包括在每一個汽車站臺考驗南方民眾的容忍度,因為他們打算在每一個站上,黑人和白人的志願者都一起進入種族分離的候車室,並且要求種族分離食品櫃臺的午餐服務。

他們的經歷非常典型地反應了南方的狀況。在歷來是溫和南方的弗吉尼亞,他們順利通過,一切平安無事。在北卡羅萊納和南卡羅萊納,他們分別被警察以違反當地法律為由逮捕,但是,這兩個案子一個沒有被起訴,另一個案子雖然被起訴,但是,一個全部由當地人組成的陪審團,卻依據聯邦最高法院在1960年12月的一個判例,判決這些"志願乘客"無罪。

最高法院的這個1960年12月的案例,判決州際交通的終點設施不得種族隔離。這也是當時紛紛挑戰司法的其中一個成果。這個案子挑戰的是佐治亞州的一個州際公路邊的白人旅館。聯邦最高法院在判決的時候,非常謹慎地沿用了憲法中的州際貿易條款,在該條款中,規定州際貿易是歸聯邦法律管。最高法院認定州際公路旁邊的旅館大多數是為外州旅客服務,屬州際貿易。所以,該旅館實行佐治亞州的種族隔離法,是違憲的。這樣小心翼翼地繞過了"州的權利"以及"分治"的禁忌。

於是,這些"志願乘客"一路南去,真正麻煩的開始是在南方深腹地。在阿拉巴馬州的阿尼斯東汽車站,一群白人暴民嚴陣以待。他們砸玻璃,戳輪胎,甚至往汽車裏扔進一個土炸彈。當北方志願者逃出燃燒的車廂時,還遭到攻擊甚至毆打。雖然後來有九個暴民被逮捕,可是並沒有人最終受到應有的懲罰。第一次的長途汽車挑戰就在"灰狗"燃燒的濃濃烈焰中告終。

可是立即又有第二輛這樣的長途汽車進入阿拉巴馬州。當車子進入該州的伯明翰市的時候,又遇到暴民的攻擊。當地警察甚至在一旁袖手旁觀,在經歷攻擊和毆打之後,他們仍然堅持了"非暴力"的原則,沒有還手。在這樣的情況下,長途汽車公司拒絕再載他們去蒙哥馬利市。於是,另一個志願者團體從田納西州出發,繼續向蒙哥馬利市進發,在那裏有三百多個暴民等著他們,其中還有不少KKK成員。當志願者們離開車廂的時候,當地的警察不知去向,他們受到圍毆,尤其是志願者中的白人受到最野蠻的攻擊。直到二十分鐘以後,當地警察才珊珊來遲。此時,車站已經聚集了近千民眾,警察用催淚瓦斯才驅散了人群。然後騷亂持續了一天,直到當時的聯邦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派遣了七百名聯邦執法隊員來到該市,騷亂才停止。

這個時期,是南北戰爭以後,南方州與聯邦的第一次,也是最嚴重對立的一個時期。在司法部長宣布要派遣執法隊前來制止騷亂的時候,當時該州的州長派特森還堅持說,這是沒有必要的,如果聯邦政府一定要派來,州政府就逮捕他們。好在,他只是說說而已。幾天以後,志願者們堅持繼續他們的旅程,從蒙哥馬利前往密西西比州的傑克遜市。當他們啟程的時候,車上有六名持搶的聯邦執法隊士兵隨車,長途汽車前後有二十二輛交通警車護送,天上還有直升飛機。

整個行動持續了一個夏天,不少志願者因此在南方入獄。這個運動的轉折發生在當年的十二月,由聯邦政府的州際交通委員會規定,一切州際交通工具,不論是火車,汽車還是它們的輔助設施(車站等等),都不得實行種族隔離。在憲法州際貿易條款的支持下,南方各州認可了。

所以說,一切進步的鞏固的成果必須落實到立法上,而立法勝利的前提還是各州必須認同憲法和整個制度。

然而,在最頑固的幾個南方州,這一時期還是危機四伏。記得很早以前,我們都看到過一些六十年代的美國紀錄片片斷。看到一些黑人示威者與警察的沖突。在我剛才聊的這些事件中,你也可以看到南方警察對於KKK和暴民們的縱容。在真正把歷史撥開之後,我們才發現,這不是如我們在國內的時候所想象的那樣,並不就是黑人運動起來,與美國政府對立,並不是這樣一個簡單的雙邊關系。這實際上是一個頗為復雜的多邊關系。在極端南方州,黑人的民權運動與當地由白人選出的南方州地方政府行政分支是對立的。但是,南方的黑人可以說始終受到北方民眾和美國聯邦行政分支的支持。只是,這個國家是分權分治的,在正常的情況下,聯邦只能在非常有限的權限之下,給地方的民權運動提供支持。

同時,鑒於南北戰爭的前車之鑒,不論是州和聯邦,事實上雙方都在那裏非常謹慎地往前走。盡管極端南方州的一些行政官員,在外表維持一個極為強硬的態度,但是,在具體行動的時候,你依然可以看出這種謹慎。至於聯邦一方,就更為小心了。所以,與其說,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是一場純粹的群眾運動,還不如說,這是美國精神主流及聯邦政府與極端南方州的一場司法較量。而南方黑人運動,則是以尋求人道正義的名義,在天平的一端,增加了一個沈重的砝碼而已。

有關這場司法較量的進展,我只能在下一封信裏再給你聊了。說真的,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那十年的故事,確實是三天三夜也聊不完。

盼來信。

祝好!

林達

(選自《我也有一個夢想》 ——近距離看美國之三)

(萬聖書園/亦凡公益圖書館校對重排,圖片為本網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