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遲到的理解

朱學勤

◎朱學勤

【按:向您推薦《遲到的理解》和《談往事和網事——我們的良心》兩篇文章。雖然它們描述的是人間最真摯的情感與良知,但卻因為發生在那些背景下而充滿了悲劇的審美。對於那塊土地上的今昔歲月,我們看到的控訴與激揚文字已經太多了,而這兩篇沈著樸素的故事卻顯示出異乎尋常的深刻觸動。它們觸動了什麼?讓我們自問……】

顧準遺篇──《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在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海內外產生相當影響。人們痛惜顧準去世太早,得到理解太晚,這樣的思想史悲劇過去有,現在有,將來卻不該再發生了。為此,本文作者走訪了顧準六弟、《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編輯者──陳敏之先生。現根據陳敏之先生回憶,介紹顧準先生蒙冤受難以及晚年臨終的情況,以回應知識界、思想界對這位已故思想家的懷念。

顧準早期在XX黨內命運多蹇。抗戰前後,他在上海領導職委工作,因與領導意見相左,即遭批判。1949年後任華東財政部副部長,上海市財政局局長兼稅務局局長。終因剛直不阿,言行殊異,連遭厄運,而且一次比一次深重,再也沒有擡起頭來。

第一次冤案發生在1952年。當時,黨內在稅收具體作法上發生分歧。來自北京方面的指示是,發動工商聯成員民主評議。顧準則認為,這一作法可能引起很不公平的後果,應該利用上海民族資本企業帳冊俱全這一現代條件,通過“查賬征稅”的辦法,完成稅收任務。1952年2月28日,《解放日報》在頭版頭條赫然刊出顧準“錯誤”──目無組織,自以為是,違反黨的政策,與黨對抗。之後,顧準即被撤銷一切職務,調離上海。

第二次冤案發生在1957年。當時,顧準隨中國科學院組團赴黑龍江,勘察中蘇邊境水利資源。顧準為維護中方主權,抵制前蘇聯大國沙文主義,觸犯時忌。人未返京,一份反動言論集已整理在案。公開見報的罪名是這樣一句話:“現在,讓老和尚出來認錯已晚了。”顧準抵京,立刻被扣上右派帽子,新賬、老賬一起算,反復批鬥。

第三次冤案發生在1965年。顧準有一外甥,時在清華大學念水利,在同學中組織了一個“馬列主義研究會”。在學校清理思想運動中,這個研究會的頭頭主動坦白交待,引起康生註意。康生意欲從顧準下手,順藤摸瓜,把同在中國科學院經濟所的孫冶方、張聞天編織在一起,打成有組織的反黨集團。隔離四個多月的嚴厲審查,證明在組織上毫無瓜葛,顧準卻因此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在全國範圍內,如此兩次戴上右派帽子者,實屬罕見。

六十年代的政治氣候下,顧準上述遭遇,勢必禍及妻子兒女。子女出於對父親的不理解,與之疏遠,乃至斷絕關系,不難理解。1966年,顧準被迫與妻子離婚,搬離家庭。次年回去取書籍衣物,久喚門不開,後來還是鄰居幫助他把東西搬下了樓。不久,又被迫簽具了斷絕父子、父女關系的聲明。從此,顧準蜇居中科院一鬥室,以冷饅頭度日,再也沒有邁進過家門。

也就是在這段日子裏,顧準開始了他憂憤滿懷的十年研究計劃。但是,他內心卻割不斷對家庭子女的鐘情。1962、1963年苦熬心力,譯述兩大本著作,部分原因即為了掙點稿費,借以改善家庭經濟。1969年那麼艱困的條件下,他還是買了一只表,準備送給長女;同是在這一時期,他另外準備了一套被褥,打算有一天孩子們會去看他時能用上。離家分居時,他什麼也沒帶出,後來思念心切,從陳敏之處收集子女的照片,一一粘貼在照相簿中。1972年從河南幹校回北京,他探詢到子女地址,曾寫信要求會見,信中說,“現在還談不上我對你們盡什麼責任,不過,我積存了一些錢(補發的生活費)和糧票,可以資助你們。”信中所附,是他剛回北京後拍的八張半身照片,並特別說明,如果子女和親屬中誰看到了想要,可以給他。此外,還有一張他在艱難歲月中節省下來的油票。

1974年9月,陳敏之赴京,與顧準相處了半個月。顧準勸陳敏之,勿為時勢所動,從頭研究西方史、中國史,並商定了京滬兩地的通信討論方式。《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一書輯錄的顧準思想,就是後來兩地通信答疑的結果。在那次會見中,顧準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對子女的思念之情。陳敏之勸他,這實在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似乎同意了這個結論。有一次,他們一起坐在紫竹院湖畔的長椅上,周圍異常寂靜。顧準情緒激動,長嘆一聲說:“這個問題,在我總算解決了。”其實,這個問題只不過是深埋在心底而已。他心中蘊藏舔犢之情,隨時都會迸發出來。後來病危臨終,他對七弟反復說:“我想他們,想得好苦呵,想得好苦呵!”

另一方面,顧準又是個孝子。他雖年屆六十,卻始終經常牽記九十高齡的老母。從幾個弟妹的童年時代起,顧準即肩負起全部家庭生活的重擔,幾十年來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可以說相依為命。1965年,顧準處境惡化,不得不將母親遷至太原三妹處。1966年,母親隨三妹一家遷來北京,住處與顧準相去不遠。終因形勢所迫,咫尺天涯,母子始終未能見面。

不能見面的原因並不復雜。顧準妹夫當時正任部級官員,為避免對他有所影響,顧準和母親只能回避。1972年前後,母親曾提出想見見顧準,遭委婉拒絕。年底,陳敏之赴京,也曾設想安排母子見面,亦未如願。離京前,陳敏之與其妹只能達成這樣的協議:將來母親病危進醫院,立即通知顧準,讓母子在醫院見面。

1974年11月初,顧準咯血不止,先於母親住進了醫院。11月16日,經濟所黨內外群眾經過討論,一致同意給顧準摘除右派帽子。通知抵達病床,顧準的生命只剩下十七天時間了。母親聞訊後提出,要到醫院去:“已經十年不見,想去見見。我本來想在我病倒的時候,讓老五(指顧準)來服侍我,想不到他現在竟要先我而去了。”老人是噙著淚水說這番話的。噙忍十年的淚水,再也忍不住,默默流淌下來。

老人態度很堅決。路遠,可以找出租汽車;樓高,有電梯、手推車。最後還是陳敏之勸阻了母親,不料卻因此造成陳敏之的終生悔恨──母子十年生離,臨終死別,顧準走在了母親前面,還是未能相見!陳敏之當時深慮母子見面一慟,會產生更大的悲劇,故而加以勸阻。事後證明,他由此造成的愧疚卻再也不能彌補了。

顧準臨終前,欲見子女亦不得。陳敏之為疏通其子女對父親一生的理解,1974年11月9日,曾給顧準長女、長子寫有一信。此信在當時顧準尚未摘帽,政治氣候尚未解凍的氛圍中,需要一些膽識。即使在今天,亦可一讀:

“歷史上有許多先驅者(社會、政治、哲學、自然科學各個領域),不被當代的人們所理解,被視為異端,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你們的爸爸雖然還不能說是這樣的先驅者,但是據我所了解,我敢斷言,你們對你們的爸爸實際上一點不理解。他比我和你們的目光要遠大得多。許多年來,他不過是在探索著當代和未來的許多根本問題的答案,如此而已。如果認為作這樣的探索就是一種該死的異端,那他決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如果有人以有他為辱,我卻以有他這樣的哥哥為榮。

在家庭關系上,他深深地愛著你們的媽媽。自從你們的媽媽不幸去世以後,他又把全部愛情傾註在你們身上。我相信,這一點,你們是會感覺到的。這一次,他又向我表示:希望和你們兄妹五人都見見面。他還問我:如果他這次不幸死去的話,你們會不會去看他?對於這個問題,我當然無法代你們答復,這只能由你們自己答復。

〖——顧準用鉛筆在此處加註:如果我臨死的話,我還是希望見見你們。一是請你們原諒(媽媽說我害人,我實在害了你們),二是祝福你們。〗

關於你們爸爸所說的‘害了你們’,我想作一個註解。一個忠實於自己的信念作探索的人,往往不能兩全──既忠實於自己的信念,又顧及家庭,這就是演成目前的悲劇所在。”

陳敏之後來將這一悲劇稱為“兩代人的悲劇”。然而,有道者不孤,即使是在那個黑暗年代,顧準的精神與思想在青年一代中也不是沒有感召者、敬仰者。與陳敏之上述信件相隔八天,臨終前顧準收到了一個年青姑娘來信。這封信更可一讀:“獲悉你病重的消息,真是悲痛萬分!我實在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不能失掉你,你是我的啟萌(蒙)老師,是你教給我怎樣做一個高尚的人,純潔的人,一個對人類有所供(貢)獻的人。

幾年來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指經濟所一鍋端到河南息縣勞動)象電影一樣在我眼前出現。東嶽(河南息縣所屬)的月光下你告訴我要像小孩撿石子一樣為自己收集知識財富,從那時起我才下了活一生學習一生的決心。你對我講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要為自己尋找一個目標,即使明知這個目標是自欺其(欺)人的,也要向著這個目標去奮鬥,否則你生活就沒有中心。在這一點上你就是這樣做的,你對我起了以身做(作)則的作用。

聽說你的孩子還是不懇(肯)來看你。我想你也不必過於為此傷心,我就是你的親女兒。盡管不是親生的,難道我還不能代替他們嗎?

我知道淚水是救不了你的,只有用我今後的努力和實際行動來實現你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這樣才是對你最大的安慰。”

這封信寫於1974年11月18日。每一個中國人都會記得,這是個什麼年月。顧準當時讀信,即在病榻上流下了眼淚。

此信作者叫徐方,小名咪咪,是經濟所張純音女士(已故)之女。1969年11月,經濟所遷離北京時,咪咪十五歲,隨母南遷。在幹校期間,咪咪給予顧準最難得的關心和理解。她常常偷偷地送一些奶粉給顧準補養身體。她對顧準的同情隨著理解加深與時俱增,以至顧準成了她年幼心靈最敬仰的人。她與顧準的忘年之交,後來在顧準的遺囑中得到了反映。

遺囑立於11月15日。當時,陳敏之根據顧準病中口述,整理出一份如下初稿:

我與學問、政治已無能為力,這是我唯一的遺憾。

我熱愛生活,我知道生活在人間的日子已經有限,我將勇敢地迎接死亡來臨。

對於所有關心我的朋友和同志,尤其是於裏夫、耕漠兩位老友對我真摯的關註,表示衷心的感謝。

我生前所用全部遺物交給重之(註:顧準幼子);在京存款(補發的生活費,現由六弟交給母親保存)交給淑林,並入媽媽的遺存;在上海現由六弟保存的存款伍百元贈於裏夫老友。

我所有的全部書籍交給六弟並由他全權處理。遺稿(一)有關希臘史部分交給吳敬璉同志;(二)其他部分均由六弟全權處理。請六弟選擇一些紀念物品代我送給張純音同志和她的女兒咪咪。

醫院認為:我的病例特殊,如果需要,我的遺體願供解剖。我的骨灰倒在三裏河中國科學院大樓(前經委大樓)前面的小河裏。

祝福我的孩子們。

顧準看完初稿,認為前面兩段是空話,刪掉。關於遺體供醫院解剖,是他囑咐陳敏之後添進去的。11月17日修改稿抄錄了兩份,由他過目以後簽了字。

令人感慨的是,顧準遺囑的最後一句話,還是“祝福孩子們”。當時陪伴他的一位老友為之黯然,稱之為“英雄肝膽,兒女心腸”。使人欣慰的是,顧準這份“英雄肝膽,兒女心腸”終於在他去世之後得到了理解。

顧準於1974年12月3日淩晨去世。彌留時,經濟所吳敬璉在身邊。這個當時還年輕的經濟學家,遵囑接過顧準有關希臘史研究遺稿,以後協助《希臘城邦制度》一書出版。那本書在八十年代初的大學校園內廣泛流傳,教育了包括本文作者在內的整整一代人。

1982年前後,顧準子女獲悉陳敏之處保存有一份父親的通信筆記,向他索要去傳閱。這份筆記就是後來陳敏之整理出版的《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1984年2月,大女兒寄來了一份“讀者附記”。“附記”說:

“我逐年追蹤著父親一生,一九五七年以後,他是一步一步從地獄中淌過來的呀!他的深刻的思索常常是在數不完的批鬥、侮辱甚至挨打之中完成的,在他最需要親人的時候,親人遠離了他,可是恰恰他的思索,包含著更多的真理。人生只有一個父親,對於這樣的父親,我們做了些什麼呢?”

“附記”引用了愛因斯坦悼念居裏夫人時說過的話:

第一流人物對於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即使後者,它們取決於品格的程度,也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

知父莫如女,盡管這是一份遲到的理解。然而,遲遲不解顧準者,又何止他一個女兒?我們整個社會都是在十年之後驀然回首,驚訝顧準之先知、顧準之預見!而這個社會最需要思想的時候,這個社會卻已經把它所產生的思想家悄悄扼殺了。

“附記”隨之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這一問題之意義遠遠超越了顧準及其親人的家庭悲劇:

“真正嚴峻地擺在面前的,是需要解決這樣的一個悖論──為什麼我們和父親都有強烈的愛國心,都願意獻身於比個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標而卻長期視為殊途?強調分離時間太久,搞技術工作理論水平低等等,都僅僅是外部的原因;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準則,為什麼容不進新鮮的、可能是更為科學的內容?究竟是哪一部分需要審查、更新,以避免今後對親人以至社會再做蠢事?對於一個願意嚴肅生活的人,必須有勇氣正視、解答這些問題,並且承受代價。”

不愧是顧準的女兒,她理解父親,遲到了十年,卻提出了一個十年後的今天也未必已解決的問題。遺憾的是,顧準已聽不到這一追問了。他把追問留給了活著的每一個人。